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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凌风注册的日子只有两天了,连日来,章伯母和凌云都忙着给凌风补充冬装,凌云在三日里为凌风赶出一件毛背心来,章伯母钉了一床厚棉被给他,大家都很忙,只有我和凌风反而空闲,我是什么都不会做,而且满腹离愁。凌风和我一样,终日只是惨兮兮地跟在我后面,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勤于写信。章伯母常用宠爱而怜惜的眼光望着我们,当我帮她拉被里或穿针拿线的时候,她就会满足地叹口气,凝视着我说:

“凌风那个顽童,哪一辈子修到了你!”

我会红着脸跑开,心底却涨满了温情。凌风的冬装几乎全要从头做起,章伯母说,他每次带到学校里去的衣服,放假时从没有带回来过,全给同学穿去了,问起他来,他会说:“宿舍里的同学全是乱穿衣服的呀,不知道给谁穿走了。”但是,他却很少把同学的衣服穿回来过,偶然有,也一定是破大洞的衣服。我哑然失笑,好一个凌风!我用全心灵来爱他!

全家都忙着,又由于秋收的季节,农场里的工作也特别忙,一部分的收成要运到埔里去出售,另一部分的杂粮急于下种。章伯伯、凌霄、老袁等人整天都在田里,还临时请了山地工人来帮忙。连山地小学唯一的一辆机器板车,也出动了来装运东西。看到大家都忙,我很为我的清闲感到抱歉。不过,事实上,我也很忙,我忙于和凌风依依话别,忙于在他临走之前,再去拜访我们足迹遍布的草原、树林、小溪,和“我们的梦湖”。

这天黄昏,我们从梦湖回来,完全浸润在彼此的深情和离愁里。穿过竹林,一阵不寻常的气氛就对我卷了过来,四周很静,幽篁小筑门口悄无一人,我却毫无理由地感到惊悸和不安,凌风也敏感地觉察到什么,望着我,他问: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说。

我们携着手走上幽篁小筑的台阶,走进客厅,立即,我们都站住了。客厅里,绿绿的父亲正满面怒容地坐在一张椅子里,绿绿依然穿着她那件没钮扣的红衣服,瑟缩地站在她父亲的身边。我从没看到她如此沮丧和畏惧过,她那充满野性的眼睛里流露着惶恐,面颊和脖子上都有着肮脏的鞭痕。她并非自动地站在那儿,因为,她父亲铁甜钳一般的手指,正紧紧地扣在她的手腕上。房间里,除了他们父女之外,就只有章伯母,她的脸色严肃而沉重,显然在勉强维持冷静,正打开一包新乐园,递到那山地人面前,劝慰似的说:

“抽支烟吧!”

“不要!”山地人斩钉断铁似的说,这两个字的国语居然咬音很准。

一看到我们进去,那山地人就直跳了起来,一只手仍然紧抓着绿绿,他用另一只手直指着凌风,沙哑着喉咙,怒声说:

“就是他!”

我吓了一跳,凌风也愣住了,四面环视,他不解地看看绿绿,又看看章伯母,问:

“这是怎么回事?”

章伯母走上前来,对那山地人好言好语地说:

“老林,你先坐下,不用忙,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风追问,怀疑地望着绿绿,“绿绿,你又失踪了一夜吗?”

绿绿注视着凌风,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祈求的神情,然后默默地垂下头去。我心中抨怦然一动,她具有多么夺人的美丽,而一旦野性收敛,她的眼睛竟如此哀怨动人!她和凌风间到底有着什么?我狐疑地看着凌风,他的神情也十分困惑和暖昧,我的疑惑加深了。这时,章伯母忽然用命令的语气说:

“咏薇,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和凌风说。”

她有什么话必须把我赶出去才能说?尤其我和凌风的关系她早已心许。对于我,应该再没有秘密了。但,她的神情那样严肃和焦灼,我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穿出客厅,走到那间空着的房间里,我才走出去,就一头撞在急赶而来的凌霄身上,他满头大汗,满衣服的泥泞,一目了然,是刚刚从田里赶回来,望着我,他喘着气说:

“什么事?”

我皱皱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今天是什么事?

“妈叫秀枝来叫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凌霄再问。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说,“你进去吧,绿绿和她父亲在这儿。”

“绿绿?”他的眉梢飞过一抹惊异,立即推开门进去了。

我在门外站了几秒钟,有偷听一下的冲动,在我的感觉上,我有资格知道一切有关凌风的事情。但是,我毕竟没有听,走到院子里,我看到秀枝用好奇的神情在探头探脑,我走过去,装作不经心似的问:

“秀枝,老林和绿绿来做什么?”

秀枝对我神秘地抿了抿嘴角,说:“还不是为了绿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