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第5/16页)

“别那么忧愁,”宗淇轻声地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么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脱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地迎向月光。深可没膝的草上缀着露珠,被萤火燃亮了,反射着莹洁的绿。整个的山谷伸展着,极目望去,深邃辽阔,暗影林然而立,看起来是无边无际的。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么地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屠杀,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地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身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才惊觉过来,宗淇扶住我,问:

“想什么?”

“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么说?”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么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

“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么。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地问。

“别谈!”我警告地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

“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女孩子!芝麻绿豆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胸襟狭小得容纳不下一根针!”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地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么一刹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么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身形机械地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唇,内心在隐隐作痛,我悼念那消失的心灵接近的一瞬,奇怪着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永远像两个相撞的星球,接触的一刹那,就必须分开。

“嗨!我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水声有什么用!”浣云没好气地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

“你知道什么?通常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么没有人呢?”浣云说。

“怎么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强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水声,跟着我们颠踬地进行,水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喘的声音,一定不是条大河,而是条山中泉水的小溪。月亮仍然明亮而美好,萤火也依旧在草丛里闪烁,但我们都再也没有赏月的情致,疲倦征服了我,双腿已经酸软无力。脚下的石块变得那么坚硬,踩上去使我的脚心疼痛,仿佛我没穿鞋子。浣云疲乏地打了个哈欠,喃喃地说:

“噢!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只牛!”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色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高兴地嚷着说:

“有人家了!我听到羊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恐怕你没吃到牛,倒饱了狼呢!”

“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地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狼?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狼的传说——”

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着前面,用手指着嚷着说:

“别吵了!你们看!”我们顺着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谷中轻泻下去,银白色的水光闪闪熠熠,许多巨大的岩石在水边和水中矗立着。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地架在水面。月光下,小桥、流水、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色的夜雾,虚虚幻幻地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