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

灵珊有点儿恍惚,抬头看看屋顶,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这是自己的床,这是自己的家!怎么回事?她搜索着记忆,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后,他们去了车站,依稀买了两张车票……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她坐起身子,头仍然有些昏晕,却并不厉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红酒,红酒不该让人大醉不醒,不过,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声门响,刘太太推门进来。

“怎么,醒了吗?”刘太太问。“你快养成醉酒的习惯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事?”

“我……”她一开口,就觉得舌敝唇焦,喉头干燥,刘太太递了一杯水给她,她一仰而尽。望着母亲,她困惑地说:“我怎么会在家里?”

你自己回来的,

“我自己回来的?一个人吗?”

“大厦管理室的老赵,把你送上来的。他说你下了计程车,一个人摇摇晃晃,他就把你扶上来了!”刘太太盯着她。“你知道你回家时是怎样的吗?”

“怎样的?”她一惊,心想,准是出够了洋相,低头看看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睡衣。

“放心,你并没有衣冠不整。”刘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说。“可是,你手里紧握着一张到台南的车票,嘴里口口声声地问我,是不是南极已经到了,还叫我打个电话给邵卓生,报告平安抵达,你这是什么意思?”

灵珊怔了好一会儿,陡然间,她就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顶!哈哈,我买了去台南的车票,要去南极,已经够荒唐,居然不上火车,而上计程车,更加荒唐!我心目里的南极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却当作到了南极,简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顶!”

“你还笑!”刘太太皱着眉骂,“你不跟鹏飞学点好的,就学他喝酒,又毫无酒量,一喝就醉!”

鹏飞,鹏飞,韦鹏飞,这名字像一把锋利的刀,从她心脏上划过去。她吸了口气,仍然笑容可掬。

“我的南极,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家里!”她又笑,笑得头都抬不起来。“我要到天边去,却回到家里来。我已经是一只笼子里养惯了的鸟,只认得自己的窝!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

刘太太惊愕地看着她,说:

“你的酒是不是还没有醒?”

她用手托起灵珊的下巴,这看,不禁大惊失色,灵珊虽然在笑,却满脸的泪水,她惊惶失措地说:

“你怎么了?灵珊?你昨晚不是和鹏飞一起出去的吗?你们两个吵架了,是不是?翠莲!翠莲!”她大声叫,“去隔壁把韦先生找来!”

“不要找他!”灵珊喊,骤然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妈,我要去南极!”

“你病了!”刘太太手忙脚乱,伸手推开她,拂开她的满头乱发,去察看她的脸色。“你还是躺下来吧,我叫翠莲去帮你请天假!”

“不!不!”她说,想起了学校,想起了那些孩子们,想起昨天已经请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极力地振作自己。“我没事了,妈,我要上课去!”

翠莲来到房门口,满脸古怪的表情。

“太太,阿香说,韦先生昨天带楚楚和我们家二小姐出去以后,到现在都没回来!连楚楚都没回来!”

刘太太紧紧地看了灵珊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对不对?”

“我们没吵架!”她看看母亲。“好吧,就算我们吵架了!”

“怎么叫就算?”

“我说就算就是就算嘛!”灵珊的眼泪又冲进了眼眶,她大声喊着,“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不想谈,行吗?”

“好,好,好,不想谈,不想谈。”刘太太慌忙说,又低低叽咕了一句,“我不过是关心你,小两口闹闹别扭,是人情之常,别把它看得太严重了!”

“妈!”

“好,我不说了!”

灵珊换了衣服,冲进浴室去,洗了脸,漱了口。镜子里,是一张憔悴的、无神的、烦恼的,而又忧郁的脸。为什么要这样烦恼这样忧郁呢?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你自己去导演的,你让他们全家团聚的!而现在,你干吗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来?你又干吗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这个傻瓜!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浑球!她对着镜子诅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大方,你真伟大,你真可恶!你真是个——无脑人!你没大脑,你连小脑都没有!你没思想,没理智,你只配充军到南极去,到远远的,远远的南极去!

卧室里的电话铃响了,接着,是刘太太喜悦的、如释重负的呼唤声:“灵珊!你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