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阳安大长公主坐在偏殿窗边, 在衣袖下揉着被绑缚后肿胀的手腕,麻木得望着外面鹅毛般飘落的大雪。

这两日的经历,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伏完突然回府, 要她去探听皇帝为何突然命王斌兼理执金吾之职。然后府中突然冲进来许多兵,她命如意烧毁密匣, 却没来得及。有人嚷着“菡萏死了”。混乱之中,她被绑缚推出府中, 直到看到府外密密麻麻的披甲士兵, 她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遭了。

等到皇帝派人来问菡萏身份之时, 阳安大长公主就知道,她陷在了死局之中。

无从辩解, 该如何辩解?

半个时辰前,宫人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又伺候她梳洗更衣, 说是陛下要见她。

阳安大长公主双手交叉, 抚着肿痛的手腕,这大约就是她的死期了。她难逃一死,可是伏德兄弟们怎么办?怕是要受她这个母亲拖累的。等见到皇帝的时候, 她要忍住心中的怨愤,伏低做小,卑微求肯, 也务必要让皇帝答应,祸不及子孙。

重重脚步声中, 偏殿的门被推开,宫人分开两边,大汉天子缓步走入。

“姑母。”刘协在阳安大长公主对面坐下来, 把那一枚小巧的黑色瓷瓶推到两人之间,“可识得此物?”

阳安大长公主呆滞的目光挪到瓷瓶上,涩然道:“是赐死的鸩酒吗?”

“差不多。”刘协挑了挑眉,一方面觉得阳安大长公主蠢得令人头痛,直到此时也不知菡萏、汪雨与那卖花郎之间传递的毒物;一方面又觉得果真如此,当真浪费了这毒芹汁。

阳安大长公主便伸手去拿瓷瓶。

刘协却又按住了那瓶毒药。

“陛下还有话说?”阳安大长公主冷然道。

“姑母好气概。”刘协淡声道:“只是此时对朕逞这番气概,好没道理。”

阳安大长公主分明想好,干脆利落死去,不要再触怒皇帝,以自己一死,求保子孙后代。但是真的与皇帝对面而谈,阳安大长公主只觉心火上涌,怒气难抑,心知自己的“病”又发作了,只是此处没有医工配好的丸药。她攥着拳,感到背上盗汗,咬牙等着那阵潮热退去后,嘶声道:“当日陛下若肯立伏寿为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话既荒谬又自大,但显然阳安大长公主是深信这一点的。

刘协别开目光,玩笑般道:“正是,若朕迎娶伏寿,又以姑母所选的各族淑女为妃嫔,待到伏寿诞下皇子,便可去父留子。到时候,小皇帝喊姑母一声外祖母,不比刘寿那孩子更亲近吗?”

阳安大长公主被皇帝的讥讽刺得愈发恼怒,但听到刘寿的名字,却是一愣,道:“你知道刘寿之事?”

多新鲜呐。

“姑母以为朕不知?”刘协从袖中摸出唐夫人那张拜帖来,“所以姑母得知刘寿之事,是要以此拿捏唐夫人为你所用的?”

“你既知刘寿之事……”阳安大长公主盯着皇帝,“你既不杀他,不送走他;也不将他接回来,好好抚育他——我竟看不穿陛下是好心还是歹意。”

“袁绍要杀朕,有没有刘寿,都不妨碍他出手。朕又何必对一个孩子动手?”刘协淡声道:“至于把刘寿接回宫中抚育,姑母难道以为朕身边就没有忠臣勇士吗?宫中养死个把孩子,也是很容易的。”

这就好比两军对垒,都已经箭在弦上,就算是首领,有时候也会被形势裹挟。如果刘协此时透露出要明确刘寿身份的意思,那么跟随刘协的大批官员将军很可能并不愿意换个皇帝,那么就如同从前后宫中无故夭折的孩子一般,刘寿也是很容易消失的。

刘寿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在唐府平安长大,就是这些年来他最好的处境。毕竟,什么皇权霸业,总要人活着才有意义。

阳安大长公主发作过后,身上潮热退去,理智回笼,低声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开恩。只是我做的事情,伏德等人都不知情。恳请陛下看来唤我一声‘姑母’的份上,赐我体面一死,不要罪及子孙。”

刘协淡声道:“朕可以赐你体面,可伏德若问朕要母亲,朕该怎么说?”

可是一旦公开案情,伏府众子孙,就都不得朝廷任用了。

“我愿意手写伏罪书。”阳安大长公主涩然道:“若伏德诸儿问起,陛下便将此书拿给他们看。”

刘协示意宫人取来纸笔,食指在案几上叩了两下,“写吧。”

阳安大长公主低头写伏罪书的时候,刘协就坐在对面看着她。

她握笔的手,小指与无名指的长指甲已经崩断,露出锋利参差的边缘,剩余三指指甲上的丹色已经斑驳,只是她的手仍旧稳健,姿势也端正,笔端流淌出一个个娟秀的墨字来,是从前所受的良好教育在起作用。她的衣饰配得上阳安大长公主的身份,头发乍看还是乌黑柔顺的,唯有鬓角一点没能藏住的花白色,泄露了时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