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枕下玉(第2/3页)

姜恒说:“你房里冷么?”说着朝榻里让了让,示意:你上来睡?

耿曙光着脚,穿一身里衣,注视枕下的玉玦。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耿曙忽然说:“这是我爹给我的。”

姜恒把玉玦从枕下摸出来,递给耿曙,说:“我知道,我知道是你的,正想编个穗子,再还你呢。”

耿曙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别过头去,转身离开姜恒卧室。姜恒抓着玉玦,追了上去,耿曙说:“算了,你留着罢。”

大风吹开房门,姜恒目视耿曙的身影,被冷风一吹,彻底清醒了。

“哥。”姜恒突然喊了声。

耿曙明显地顿了一顿,蓦然回头,眼里带着震惊之意。姜恒欲再说时,耿曙已消失在廊后。

一夜狂风吹落满地梨花,墙角的荼蘼开得繁华灿烂,这日姜恒在书房里,于芦纸上作文章。昭夫人将一本剑式直接扔在了耿曙面前,说:“前三页,午后考校。”

昭夫人走后,前院中便剩下顶着日头练剑的耿曙与咬着笔管作文章的姜恒。

耿曙有点绝望地朝姜恒说:“怎么办?”

“我读给你听,”姜恒忙道,“来,给我。”

姜恒诵读了几次,耿曙点头,去练剑了。姜恒写几行字,从案下枕缝里取出一个穗子,打几条丝绦,又看案几上芦纸,再抬头看院里耿曙,一心三用。

“我又忘了,再读一遍?”耿曙突然拿着剑谱,朝姜恒示意。姜恒被使唤了挺高兴,赶紧搁下笔,拿着编了一半的穗子出来,说:“肩沉如渊。就是沉下去不动的意思。”

“知道了。”耿曙又打发他回去作文章,开始习剑。

“我教你认字吧?”姜恒想了想,后半句却没说出来,只因读过的书教会他,待人之道,不应以恩相挟,也不应用来作交易,让耿曙教他练剑。

“我不能教你学剑。”耿曙今天破天荒地说了不少话。

“我知道,”姜恒无奈道,“娘不让我习武。”

“不,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学会,”耿曙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他摆摆手,专注地练剑,答道,“待我学会再说。”

“好。”姜恒爽快地笑道。

读完《万章》,姜恒便得写三篇读后之解,昭夫人看过后,不予置评,将芦纸依旧封起,搁在架子上,吩咐道:“接下来读《天论》。”

“去年秋就读过了。”姜恒答道,继而背了起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昭夫人拂袖道:“忘了,念《秋水》罢。”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

“行了。”昭夫人倏然生出隐隐约约的恐惧感,这一屋子书,居然要被八岁的儿子念完了?!

“《大取》呢?”昭夫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量姜恒,幸而这次姜恒面现茫然,问:“大取是什么?”

“墨翟老先生送来的书简。”昭夫人松了口气。

“墨翟是谁?”姜恒又好奇地问。

“上回那黄发老头儿。”昭夫人说。

姜恒记起来了,那形似胡人的高大老人家是姜家为数不多的客人之一。

他抱来一堆竹简,摇摇晃晃的,吃力地放在案上。昭夫人手里握着竹尺,拍了拍,道:“就读这些罢。初二起读,若想偷懒,仔细你的皮肉。”说着转向院中的耿曙,替他矫正剑招动作。

姜家初一、十五各放一天假,月末姜恒轻轻松松就完成了功课,从母亲的表情上看,正是一贯的无可挑剔,也一贯的没有半句褒奖,唯有轻飘飘一句“还行”。

明天放假,不用读书,姜恒便无事可做了,闷得头顶长草,然而现如今有耿曙在,有了伴,说不得总想折腾点什么,如果能叫上他,偷偷溜出去一趟,那就更好了。

夜来风雨声断断续续,东厢熄了灯后,姜恒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绕到后院,来到耿曙所住的役房窗下,听见里头沉重的呼吸声。姜恒轻轻敲了几下窗,并未得到回应,推开耿曙房门,靠近榻畔,榻上的耿曙却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

“哥哥,”姜恒很小声地说,“你睡着了么?”

耿曙似乎丝毫未料姜恒会在深夜里突然出现,蓦然一个翻身坐起,朝榻里让了些许,一手提着被子,挡住了脸。

“走,”耿曙说,“做、做什么?快走。”

姜恒马上嘘了声,说:“你生病了?”

姜恒伸手去摸,耿曙却马上锁住他的手腕。夜风把榻畔的窗倏然吹开了,借着那一点点夜幕下的天光,姜恒忽然看见了耿曙脸上有两行水迹。

耿曙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姜恒爬上榻去,跪着拉上了窗,他原本有几句话想说,但看见耿曙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躺在被窝中哭的一幕,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耿曙脸上现出疑惑表情,俩小孩对视,讷讷良久后,姜恒才想起来找他的目的,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玦,玉玦上已编了个拙劣而杂乱的红绦穗子,递到耿曙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