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马克斯兄弟式思维

「马克斯是美国一个杂耍、电影喜剧演员家族的名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组成马克斯兄弟喜剧团,在西方社会享有盛誉。」

1.当我们从单恋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爱恋的人(一个天使),想象和他们厮守在人间天堂的无限幸福时,我们易于忽视一个重大的危险:如果他们开始回应我们的爱,那么他们的吸引力也许很快就褪色消逝。钟情之人美丽、聪慧、诙谐,而我们丑陋、愚蠢、呆滞,我们之所以去爱是因为希望藉心上人的完美来逃避我们自身的弱点。但是如果这样一个完人有一天决定来爱我们,那么又将是怎样的情形,我们只能有些震惊——品位如此之低,竟然看上我们这类人,他们怎么可能如我们希望的那样美好,如果为了爱,我们必须相信心上人在某些方面胜过我们,那么他们同样以爱回应我们难道不是一件残酷的背谬之事吗?我们被引向这样的疑问:她/他真的那么完美吗?她/他怎么可能会爱上我这样的人呢?

2.对于人类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来说,再也找不到比第二天早晨更丰富的现象供研究的了。但是克洛艾迷迷糊糊醒来之后还有其他的事要先做:她在隔壁的浴室里冲洗头发,我醒来听到水冲击瓷砖的声音。躺在床上,我把自己裹入她尚留在床单上的体形和气息里。这是星期六的早晨,十二月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房间。我私下打量这屋子,是查看者,也是偷窥者;是爱恋者,也是被爱恋者的人类学家,为她所展示的每一点修养而神魂颠倒。我蜷曲着身体,躺在她的卧房里、她的床铺上、她的被单下,瞧着这些构成她日常生活的物品,盯着她每天清晨醒来时面对的四壁、她的闹钟、一袋阿司匹林、床头柜上的手表和耳环,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特权。爱意就是通过兴趣及迷恋来证实其存在的,感兴趣于克洛艾拥有的一切,迷恋于我发现的一种无限丰富、每天都有巧手在创造奇迹的生活中的诸多物质标志。在一个角落,有一个嫩黄色的收音机,一幅马蒂斯「马蒂斯(1869——1954),法国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野兽派领袖。」的油画靠在一把椅子边,她头天晚上穿的衣服挂在镜子旁的壁橱里。五斗橱上有一叠平装书,旁边是她的手袋、钥匙,一瓶矿泉水和那只格皮象。爱屋及乌,我迷恋上她拥有的一切,所有这些看上去都那么完美、趣味高雅,与平常从商店里买来的迥然相异(尽管不久前我曾在牛津大街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收音机)。这些都是隔壁浴室里正在洗发的美人鱼的化身和情欲的替代物,成为我恋物的对象。

3.“你一直在试穿我的内衣吗?”过了一会儿,克洛艾裹着蓬松的浴巾,头上包着一条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问道,“你在做什么?现在该起床了。我得收拾床铺了。”

我叹着气,“嗬嗬啊啊”地边打哈欠边从床上起来。

“我要去准备早餐,你干嘛不利用这个时间冲个澡?壁橱里有干净毛巾。来亲一下怎么样?”

4.浴室是另一个奇妙未知的世界,满是瓶罐、洗液、药剂、香水。是她身体的圣殿,我的参观成了水淋淋的朝觐。我一边冲洗头发,一边像只土狼一样在水花下嚎歌。擦干身体后,又用克洛艾拿给我的牙刷刷牙。十五分钟后当我回到卧室时,她已经去准备早餐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窗帘也拉开了。

5.克洛艾做的不只是吐司,她简直准备了一顿早宴。篮羊角面包、橙汁、一罐新煮的咖啡、鸡蛋、吐司,桌子中央还摆放了一大盆红黄相间的鲜花。

6.“真是奇迹,”我说,“我冲澡穿衣这一会儿你就把这些都弄好了。”

“因为我不像你那么懒。来吃吧,别让东西都冷了。”

“你真好。”

“废话。”

“你别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可不是每天早上都饭来张口,”我说着,用手臂揽过她的腰。

她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紧攥了一会儿。

“别臭美了,我又不是专门为你做的,我每个周末都这样吃。”

我知道她在说谎。她一向为自己模仿浪漫而不显得多愁善感、讲究实际,但又心境淡泊感到自豪。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完全相反,她是理想主义者,爱梦想、愿付出,深深地着迷于被她口头上斥为感伤多情的一切。

7.从这美好而缠绵的早餐中,我意识到一些也许再明显不过但又出乎我的预料、让我深感复杂的事情——克洛艾开始对我产生了我很早就对她怀有的那种感觉。客观地说,这想法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之处,但当我倾心于她时,我几乎完全忽视了自己的爱会得到回应的可能性。这并非令我不高兴,我只是不曾考虑过这一点,我关注的是去爱而非被爱。如果说我注重的是前者,那么也许是因为被爱在两者中总是更为复杂。丘比特箭的发射比接收更容易,给予比接受更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