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第2/9页)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走。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了。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个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兼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他,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吗?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么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放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子谦之死,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她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枪决赵任志。他负气地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给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家国,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的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有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她,脸色铁青,目光黯淡得近乎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