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第2/2页)

像是有炽热的岩浆泛滥而过,将这一片土地灼烫成刺眼的红色,塔内的主梁因承受不住烈火焚烧,从高高的半空中坠落,炸开一地的星光。

不久后,眼前这座伽蓝塔轰然倒塌。

星如就坐在这片废墟的上边,望着遥远的天边,一晃神,他的殿下正缓缓向他走来,可是再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来自天外的冰冷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该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

他抬起头,凉凉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如同薄薄的刀片一般,刺破他的皮肉,扎入他的骨头里,这是千刀万剐之刑,是他该受的。

他倒也不怎么觉得痛,就连生死于他而言,其实已没了太大的分别。

他倒在地上,鲜血从他的七窍中不断溢出,将雪白的衣袍染得无比艳丽,像是雪中盛开的寒梅,带着凛冽的香。

可是谁能看到呢?他梦里的那个青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出现了。

或许真是他作孽太多,他的天劫也在这一日到来,他以为自己该被这些劫雷轰得魂飞魄散,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劫雷在他的眼前处,便散作了云烟。

很久很久之后,有细细甘霖洒下,落在这一片狼藉之上。

时光之河似在这一刻开始倒流,被烧焦的土地一寸一寸剥落掉表面龟裂的泥块,灰烬里的砖瓦抖擞一下,恢复整洁,排列整齐,于是伽蓝塔倒了又起,镜湖之水枯了再生,四周万物复苏,草木葳蕤,因是隆冬,所以迅速枯萎凋谢。

只待来年,镜湖旁的扶桑树又高几尺,春风一过,绽出二三朵白色小花,像雪一样,还是旧时模样。

……

这就是他幻海之雾的梦障。

这就是折磨了他百年的幻海之雾的梦障。

此事与眼前这位上神倒不必细说,星如只提了个始末,各种原因都被他草草略过。

风渊单手支颐,将手中棋子扔进一旁的棋篓中,良久后,他沉吟道:“这桩事,本君依稀有个印象。”

那确实是在百年之前,记得那日,他正在长秋宫中翻书,忽听到人间传来一声痛哭,手中茶水倾洒了半杯出去。

不久后,便有仙君进来禀告说,是人间有一小妖,于上鹿丘纵火三百余里,使伽蓝塔倒,镜湖水枯。

那时候,他放下茶杯,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淡淡说道:“依天律处置了吧。”

上鹿丘上生灵不多,然伽蓝塔下的禁制乃是苦济大师坐化后所化,以阻挡妖魔,功德颇厚。

依照天律,他该被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

风渊又从棋篓中执了一子,夹在指间,若有所思道:“这桩刑罚,应是本君判的。”

这话说完,他忽生出些悔意来。

尚不知是悔说了这番话,还是悔百年前判得那一桩刑罚。

星如不想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似是愣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风渊,半晌后,他忽的笑了起来,陷在梦障里的很多时候,他冥冥之中总感觉着,在这一生最痛苦的这场梦中,他就快要见到殿下了,或许再坚持一下,就能见到他了。

梦里,雨过之后,万里晴空如洗,他仰躺在上鹿丘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这片湛蓝天空,他眼中有血,和着泪一起淌下。

而在百年以后,他的殿下忘了他,与他说,在无情海中所受的百年苦刑,是他判下的。

原来,自己便是这样要见到他的。

风渊听到笑声,颇有些不自在,他已不太清楚自己当年判了这小妖怪何种刑罚,只是他贪玩便烧了三百里的上鹿丘,破了伽蓝塔的禁制,委实胡闹了一些。

他将手中棋子落下,像是从前问了千百遍那样,面色微沉,很自然地问星如:“知道错了吗?”

许久不见星如作声,风渊奇怪地转头看他,只见不远处坐在床上的小妖怪不知何时已然是泪流满面。

下一刻,他垂下头嗤嗤笑了起来,这笑声回荡在忘忧宫中,很久都没有停息。

风渊蹙眉,不懂这小妖怪受了什么刺激。

“知错了,自然是知错了,”星如收起脸上难看的笑容,他抬头直直望着风渊,声音平静,无悲无喜,缓缓说道,“若还不知错,我当落了九幽才是。”

风渊刹那僵在原处,似有一场倾盆大雨从头顶浇下,雷光星火中,他仿佛看到了什么。

只愿我的星如,

岁岁康健,常展欢颜。

百年前伽蓝塔下的嚎哭在他耳畔骤然响起,那声音如同幽冥魔咒,咒他此后千千万万年直至羽化湮灭都将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