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冉的冬夜

罩在米黄色毛衣下的雪纺裙子掠过吧台,钩住金属包边拐角,伊冉轻轻“呀”了一声,碎花裙角脱开了不易察觉的丝线。

下一秒钟,主编便把样书“啪”地摔在她面前,能弄错书号的编辑,世间或许仅她一人。

抱着牛皮纸箱走出写字楼时,伊冉将之“哗啦”一声丢进垃圾箱,拍拍手扬长而去。走出工作不足三个月的写字楼,如告别每一份工作一样,只余满脸兴高采烈。

伊冉的人生中有过许多工作,而许汶然,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按照许汶然的说法,一切全因为她毫无生存压力,所以永远也不会懂“责任感”是什么。

护城河边,不见了日日卖花的女孩,而明天她就不会再经过她葱郁的花朵。她喜欢那些鹅黄的蜡梅,像软陶一朵一朵捏就,若嵌入漆黑丝绸摇曳在小腿边,会有多美。

所以,在她跳上沙发,把身上属于许汶然的宽松T恤与棉质运动裤统统脱下来扔到他面前时,说:“对,我不懂责任感,也不懂得勤奋,所以才跟你到现在!”

“暖气还没厉害到能让你裸奔。”许汶然捡起衣服,顺手拍了拍上面的浮灰。

这个举动莫名激怒伊冉,又或者,是在一次次堆叠后到了怒火被一个手势都能轻易燎原的瞬息。她甚至能够历历数过来他从某一天开始反复吟咏的责任感、懒惰、任性,以及永远没有波澜的笑容。

她兴奋不了他,惊讶不了他,甚至也激怒不了他,于是,她只能激怒自己。

当时的伊冉,觉得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寒彻了骨髓的冬日傍晚,在吹着凛冽北风的荒凉街道上,她回头望了一眼临街的窗口,第一次感觉到沮丧。

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她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且失去唯一爱过的男人。

大团冰冷空气塞进气管,短暂咳嗽之后伊冉拉起笨重行李箱,向地铁站走去。

七年前,她汇走对一个十九岁学生来说数额不小的一笔汇款,与北风角力,用身体撞开邮局大门,撞落迎面而来的许汶然手中那一箱贵重红酒。

他赠予她幸存的一瓶,她去了他的广告公司做色彩方案实习。12瓶红酒,十二个月的工资。

实习结束的那一天,北风与冬天再一次回到这城市,大团飞舞雪花仿佛新鲜的诱惑,伊冉整理最后的材料直到同事纷纷散尽。许汶然似乎一直在等她,等她料理好一切,接她去吃告别的一餐。

那一天,他说喜欢她身上色彩破碎的布拉吉,所以想带她去吃泰菜。

这条能当作睡衣搭配她从未打理过的一头长发的裙子,是伊冉亲手做出。在放弃美术选择了冷门的社会工作专业以后,她失去了唯一的与众不同,淹没在名校的优等生里,普通得连自己都束手无措。所以,她只能做美丽的裙子,来取悦自己。

而这个夜晚,它似乎取悦了另一个男人。

伊冉低头默默喝面前的绿咖喱汤,不知不觉会告诉他,她喜欢维吾尔族爱特来丝绸做的裙子,许多同学都去考公务员了,可是,她不愿意。

“跟着我吧,你可以做你喜欢的裙子,然后把它们卖出去。”

这是她和许汶然的开始,是浓郁的泰菜混合他身上洁净香水味道的开始,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这气息,让伊冉此刻想起,还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她决定躲在毛茸茸的帽子与围巾里小睡上一觉再做打算。

她有随遇而安的本领,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在遇见他以前,她去内蒙支教,睡简陋的校舍,去郊区做血站的义工,坐长途车来回穿梭偌大城市,身处荒山而不知恐惧。深夜涉过江水与山路看清晨日出,一颗晃晃悠悠的心从未担心过现世安稳。而从他迷恋上她美好的裙子开始,她就是他掌中一粒细腻的汗珠,成了他寄生的一部分。

这些,是她从未对许汶然谈论过的自己,就像,那张十二个月工资的银行卡,她悉数取出寄往西北的县城,也从未与他说明。

或许是热气蒸腾,所以在浅眠的梦里,她面前的护城河冰块断裂,她独自站在其中一块浮冰上,赤脚被冻得生疼,手里还握着一滴一滴融化进河水里的黄色梅花。

猛然惊醒,绝望水声变成到站提示音,东四,伊冉翻然想到了求助对象,飞快抓起行李踉跄冲出了就要合上的电子门。

她跺着脚给曼杨电话,听筒里传来激烈背景音和重叠人声,“我们同城聚会呢,不如你来。”

于是,伊冉就这样拖着硕大行李箱,按图索骥经过天桥,穿过胡同,出现在了这个名为“失眠集散地”的Club里。有人递给她一块瑞士巧克力,她接过来塞进嘴里。

曼杨招呼她坐下取饮料来喝,便又跑回去玩三国杀。伊冉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角落,无所事事喝一杯翠绿色薄荷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