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海寇 第一章(第2/6页)

说起来主子也真可怜啊,原本打算回国一趟的,如今这个样子似乎也丢不开,好在主子爹近来争气,没指望他监国,放他当个闲散太子,不然……哼哼。

元宝大人怏怏叹口气,觉得不懂珍惜眼前宝,偏偏撬上世上最臭最硬的茅坑石头,真是天纵睿智的无极太子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事。

孟扶摇听它叹气听得心烦,一翻身抓过一个布团想塞耳朵,手一滑看清那东西,是当初从许宛床下找出的装着莲花的包袱布,当时看见有字却因为心情烦乱没有看,出来时顺手打进了包袱里,如今正好看个究竟。

展开旧布,秃笔烂墨写出的有些暗淡的字迹落入眼帘。

“无名吾儿。”

是许宛写给她的遗书,孟扶摇手抖了抖。

“近日娘总觉得心神不宁,似有不祥之事要发生,思前想后,便留字予你,但望你平安长成,终能得见。”

孟扶摇抿着唇,轻轻抚摸着那因时日久远字迹已有些漫德的绝笔留书,读许宛一笔笔写下的关于她以后人生之路的诸多告诫。

“……我儿,你当谦恭自抑,德容言功,长成后若嫁得夫婿,谨记孝敬翁姑,贤孝持家,宽悯容人,遵守妇道,相夫教子……”

一个古代传统女人的一切美德,自一个心怀惊恐的母亲笔下源源流出,满怀希冀写给自己的幼小女儿,希望她符合一切世俗伦理要求的美好,从而能够在这男尊女卑弱肉强食的五洲大陆更好的生存下去。

孟扶摇眼圈微红,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小屋榻前一灯如豆,许宛沉在昏黄的光影里写给自己的最后的信笺,她心中充满对未知将来的恐惧,更多的是对幼小女儿此生命运的担忧,那样的担忧化为浓浓淡淡的墨迹,化为十四年后她才展开的带血遗书,将这一世娘亲的深情,娓娓读出。

而此时,她已经在沉重宫墙下化为一环白骨,沉睡经年。

对不起。

我没长成你所希望的那样,但是,我做到了我应该做的事。

我杀了对你施刑的恶妇和她的告密的女儿。

我灭了璇玑这个丑恶皇族,连同它的宗庙和国号,统统连根拔起。

我践踏了生而不养,始乱终弃置你于人生惨境不顾的那个男人的最大希望,将他丑恶一生里最看重的皇权传承凤家宗祧都在他眼前撕掳个干净,让他亲眼看着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堕为万世罪人,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我给了他们对他们来说最沉重的惩罚。

我给了你我能尽到的最大的补偿,你的名字成为我的国号,我的皇朝宗殿只有你的神位,你是大宛开国太后,封号永慈。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无名吾儿,若你有一日能遇见一名额角有疤的青泽郡男子,他对你提起我,你记得代为娘说一声,许宛从无一日真正怨怪过他……”

二十二年前,一对来自璇玑边远小城青泽郡的未婚夫妻,逃荒远离家乡,来到天子脚下繁华京城,欲待投亲亲戚却早已搬离,两人盘缠用尽走投无路,相约在彤城虹溪河双双自杀,却被一个小官儿救下,从此指点了他们一条生路——那年皇家选宫女,在全国官吏之家选十六岁以下未嫁女子入宫,有一些官吏不愿女儿进去侍候人,便四处找贫苦女子顶替,小官儿让这对未婚夫妻选择,是男子进宫做太监养活女子,还是女子代她女儿进宫做宫女,由他补偿男子一大笔钱,等待八年后女子放出宫再做夫妻,两人经过痛苦的一夜抉择,最终选择由女子去做宫女,等待八年后重逢,两人在虹溪河边含泪诀别,从此,她代人走进深深宫廷,走进她一生里不可逃避的悲剧,他揣着那笔钱在京城痴痴的等,用尽办法打听她的状况,等待那漫长的八年结束。

然而这一别,便是永远。

许宛在很多年后,心知破镜终无重圆之日,也知道一去不回的自己,定然是未婚夫心中永远的痛,善良的女子,希望用这种方式,最终给他一个安慰。

然而那也是迟了。

那一声原谅,再也不能送达。

孟扶摇闭上眼,想起官沅县大牢里那个男子,他那般的邋遢肮脏,已经看不见额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运依旧安排她遇见他,安排她在他面前无意中脱下面具,也许,那是许宛的安排吧,用这种方式,给了他漫长的等待一个最后的了结,也用官沅大牢里那次相遇,成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对身世真相的开始。

至于那人是怎么知道许宛埋在烟凌宫墙之下,怎么从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里一呆许多年,都已是无从寻找答案的疑案,随着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于天地间,二十多年前他将未婚妻送进宫,谋取了自己生存的机会,二十多年后,她早已凄惨死去,而他遇见她的女儿,将这条命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