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第五章 而今才道当时错

“今日便走。”

季玖对伊墨说。

伊墨点点头。他总是点头,总是答应,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不意外,也从来不会反对。

伊墨是他的,沈珏也曾属于第一世的沈清轩,现在不是了。

走,千万别回头。他短暂又漫长的三生,到最后只留三具枯骨,和说不清的对错与是非。也许神是对的,人总要追求个是非分明,从此入了障;抑或妖也是对的,人生短暂,就该只争朝夕。

他们都是对的,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对的。

可他无法再见自己的儿子。

他不能看到他以一缕幽魂的形态,再一次跟自己说再见。一次一次又一次,凡事不过三,他不能再来第四次,用自己的再一次遗忘把他抛下。而这一回,连伊墨都不再记得他。

那太残酷,他总是亲手给他一个家,又亲手拆下。

他不能这么残忍地对他,他做不到这个。

端起孟婆汤,季玖最后对南衡道章

“告诉他,父子情意该尽了,让他走自己的路。”

孟婆汤无色,原本是一碗澄澈的水,含在口中又有甘苦辛酸咸五味,它比蜜还要甜,比黄连还要苦,比最烈的酒还要醉人,比最青的梅子还要酸涩,比世上所有眼泪尝起来都要心碎。它那么美妙,只消饮下去,便泯灭了所有爱恨与情愁。它比死亡还要迷人,死亡是消逝,而它是重生。

可以放下一切,开始崭新的一生。

他们同饮一碗汤,同鬼差踏过奈何桥,登上轮回台。

再也不见。

送别两鬼,南衡轻易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告诉他一切始末,再没瞒他分毫。他本来也没打算瞒他,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原来也没打算这么爽利,自己也有些意外。

“走便走了罢。”沈珏仿佛早已洞悉般的坦然章“我其实也不想去送。”

南衡道章“这里也没有你牵挂的物什,跟我走。”

沈珏站了一会儿,点点头。

“明日吧。我还从未逛过地府,还想多看看。”

“明日。”

南衡少有的好说话,放他一人去闲逛,自己重新坐回忘川河畔的桌前,等“明日”的到来。

沈珏荡悠悠飘在路上,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灰蒙蒙的视野里一切只有黑白两色,路是黑的,灯笼是白的,城楼是黑的,居舍是白的。白惨惨的房子整整齐齐停在路的两边,悬挂着同样白惨惨的灯笼,上书偌大一个“奠”字,仿佛纸张折出的模样。

脚踩在地上没有声音,土地仿佛沼泽一般绵软,踩在上面停驻太久,便会陷落下去。没人知道会陷落到哪里,大约也没有鬼想知道。

地府里驻留的鬼都是暂时无法投胎,只能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天。

鬼城是真正的寂静,没有鸟鸣虫语,没有风吹树叶摇,这里属于死亡后的寂灭。

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声音,沈珏循着声音找过去,一路都是空荡荡的街道,白惨惨的房屋,一动也不动的灯笼,沈珏走了很久,这段路蜿蜒又绵长,仿佛永远走不完,一模一样的房屋和灯笼不断倒退又重现,像是始终在原地踏步一样诡谲。

走的时间久了,他就不再关心到底还要走多久,只是一路飘荡,在转向的时候转向,而后继续向前。

一如他五百多年的光阴,毫无意义的耗在无穷的路上。

不知从哪里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少年双亲被仇家所杀,便学了一身好武艺握着父亲的刀上路寻仇,他走了很久,走过黄沙烈日,走过美人烈酒,一次也没驻足,一直走到几乎想不起自己是谁。

最后他寻到了仇家时,自己已是两鬓灰白,年岁已高的仇家却在凿山,要为乡亲凿开一条通向繁茂的路,他们四目相对,仇人认出他手里那把刀,没有争辩也没有逃跑。

他没有杀他,而是放下已经锈迹斑斑的刀,拿起长锤同仇人一起凿山。

他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地挥动锤头和凿刀,直到仇家老死在他前面,他埋葬了他的尸骨,没有返回家乡,而是继续凿挖着这座巍然青山直到死去。

这真是个莫名的故事。沈珏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不过这世上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就像那个寻仇的少年和凿山的凶手。

脚下的路终于停了,原来是一座戏台,一身素衣打扮的女鬼在台上唱戏,凄婉的唱词贯穿了整座城。

“咿——呀——呀——呀——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哀——哀——哀。”

台下密密鬼影无一丝声息,只是痴痴仰着头,望着台上女鬼,念起生前旧事。

沈珏站了片刻,转身离开了,也不知在那白墙黑路的巷道里飘了多久,又是一声唱词,凄厉的传来。

噫——原来我——而今才道当时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