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第2/3页)

我拿起柜台上的电话,心想我得找谁帮我一块吃。牧师夫妇都不在家,我改拨了里昂的号码。傍晚五点多在里昂那儿是上午十点的光景:他起床不久,正是两杯咖啡后神清气爽的时候。

我说:你好吗,里昂?

他说:还凑合,你呢?

我呀?我想请个人吃晚饭。你要不要来?

吃什么?……

他把四周的音乐的音量压了压。

晚饭呐。

他愣了一会儿,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就想请你吃晚饭。

我晚上要排练。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缺乏蛋白质、铁、锌、维他命ABCDEFG。所以我想请你好好吃一顿。我嬉皮笑脸,声音也有点色迷迷的,里昂觉得非常可疑。

便衣福茨那副典型的便衣目光盯着我打情骂俏的脊梁。我一个髋抵在柜台上,一个胳膊肘撑住台面,在他看便出来个不正经的歪斜。

吃了饭你要不要去看我们排练。

要。

我们排到明天早上六点。

好啊。

我感到一个笑容在里昂白净瘦削的脸上绽放开来。

那我现在换身衣服就出发。

现在就出发吧,别换衣服了!

便衣看着我神采飞扬的背影。

我放下电话。我虽然失业和赤贫,但我少了一份扼制。理查,你看见了吧,我可以多么轻松地放弃合作。要挟是需要合作的。

我走到厨房后面,匆匆和我照面的每一个人都给我一个亲热的眼色。厨房后面是个储藏室,我们每个员工都有一个小储物柜在那里。我从我的柜子里取出一双高跟皮鞋,一把折叠伞,一本字典。字典里夹着一张纸,上面抄了几十个有关食品的单词。那时候我还想做个好侍应生,争取有个好的职业面貌和端正的职业品德。我还把一些单词写在手腕内侧,恶狠狠背过一阵。

我把这几件东西装入一个塑料袋,走出储藏室。老板等在门口,脸上已抹去了一切熟识。我张开塑料袋,把内容翻给他看:我没有拿走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他目光直截了当随我的手插入塑料袋,细致严苛地察看连我自己都不想要的物件。他丝毫不掩饰他对人人都有贼心这一点的坚定信仰。储藏室里有一堆清洁用品和几袋大米白面木耳。他这样防犯没什么不正确,据我所知这餐馆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住处用餐馆窃回的抹布。这些抹布用脏后再被带回餐馆,让一家跟餐馆有合同的韩国洗衣店收了去漂洗。

我把被他检查过的破烂—一放回塑料袋,再将袋口一系。然后我说:你多保重啦,老板。

他和我自己都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句。

你也多保重啦,他说。

谢谢你关照,——不是你,我还不知怎么养活自己呢。话就这样冷不防地自己冒出来。真的,谢谢你。

刹那间老板要溶化了,但他立刻控制了自己。敌对感使他强大,使他有力量去继续剔除我们身上残存的懒惰,去压榨我们体内潜藏的勤奋,去消灭我们内心尚未死绝的自尊。他需要这股冷冷的力量;这股以一服百,蛮不讲理的力量。不然他会溶化,露出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平庸原形,有普通的恻隐之心,会对这个失业的孤单女子说,哪天你实在找不着工作,还回我这里,好歹这里饿不着你。瘦小的老板苦苦挣扎几十年,总算明白那类话的虚伪,不着边际。

我回到店堂时,顾客已多了起来。理查居然还坐在那儿。他把他的风衣拿起,放在膝上,拍拍腾出的座位。我绕过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一点不觉得我在窘他,抱着风衣风度翩翩跟我挪了过来。

“我对你和老板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十分抱歉。”他用英文说。

“是吗?”你杀人都不眨眼。

“忽然想起来了,你今晚有没有空?”

“是你个人问我,还是代表FBI?”

我表情还是不错的,不是完全的尖酸刻薄,有一点打情骂俏。

“我个人。你别紧张……”

“我当然紧张。”

他站在那里,等我请他人座。他以为他有希望得到这个邀请。

“对不起,”他戏谑地哈哈腰,“但愿不是我让你失去这份工作的。”

“你认为呢?”我看着他。

他耸耸肩,无辜也好,无赖也好。我把脸转开,去看窗外。我的表情和姿态都在邀请他开路。

“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么紧张。”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

他又耸耸肩。我突然很讨厌这个美国式动作。我知道我得罪不起他,得罪他的后果远远大于得罪老板。但我想偶然得罪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特别痛快。谁都痛快得起,痛快就是不去看后果。里昂、海青和王阿花吃不起、穿不起、住不起,却痛快得起。

“你今晚有空吗?”FBI的探子又问。他自己邀请自己,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