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3页)

我站在一棵悬铃木树后面,看他终于让指挥棒给放行了,朝马路这边走来。

他的西服搭在胳膊上,衬衫袖子撸到胳膊肘,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在他以为没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就有了一副典型的犹太面孔,一双悲愁的眼睛,眉毛垮塌,眉弓形成的阴影深得十分刺目,嘴巴呢?嘴巴让你觉得他什么都吞咽得下,什么都忍惯了。在别人的国土上,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祸都是从口出的。难道我们不也听着同样的警言走过童年、少年?

他眼睛一亮;我突然出现了。他上来抱住我。

他说:你这个坏丫头,石膏都锁不住!我急疯了!你知道你多害人吗?你父亲的血压一直降不下来!你去哪里了?

现在的局面很滑稽,我是个神出鬼没的独行侠,他是苦等等碎了心的怨妇。

找个地方坐坐好吗?我挽起彼得的手,同时扫视一眼身后。老爱尔兰人让我不要拖彼得下政治的脏水,我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彼得不像我,拿美国护照,玩儿火玩儿得起,他是难民,德、意、日联合之后,纳粹可以借日本人延伸他们的恶毒意图。

彼得也往我身后看看,低声问我是否有人跟踪我。我说这一会儿没有,不过我从医院出逃,不按鬼子的意图滚出上海,一定彻底惹恼了他们。他说,那么我的意思就是刚才有人跟着我。我说谁知道。他看着我的脸。

现在想一想,当时的我可能感觉自己非凡,做了占领军的敌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我点了一份香肠和芥末,他只点了一杯咖啡。他说他母亲一定准备了他那份晚餐,假如他不吃的话她会失望。

他从来没提到过要邀请我见见他的家人。

我此刻的沉默让他慌了一下神,然后说:我在攒钱,想租一个像样点的公寓,让父母和弟弟、妹妹能住得好一点。现在住大宿舍的生活,没体统,没体面,我父母绝不会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我说:我父亲想请你们全家去做客。其实我父亲说过,别逼他见彼得的父母,不然真成了儿女亲家了。他怕我心血来潮一过去,说不定又去找个中国人家的小子。

不知你是否知道:那个年代亚洲人和其他人种生的混血儿是最贱的人,不仅父母两个种族都不认你,外族人更把你看成猫和狗杂交的怪物。

现在上海的房租涨得太高了。老爱尔兰人给你的工资大概只够租个亭子间。我说。

上海什么涨得不高呢?他悲愁地笑笑。他指指周围,这里的点心都涨价了。这个咖啡店的老板是从他亲戚那里贷款开的店。高利贷。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曾经那样柔顺消极,那种贵族式的不实际,现在他的手主动多了,反过来紧握住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转动我母亲留给我的老玉手镯。我眼里的笑意不善,他马上捏痛我一下。

你心里在说,高利贷最先是我们犹太人开始的,是不是?他下巴颏支在桌沿上,手改道了,到桌下来摸我不久前从污泥浊水里拔起来的小腿。

我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照搬他的姿势,手到桌下去找他的手。石膏背心只允许我手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

他问:什么?

我说:据说是犹太人建立了借贷传统,所以把犹太人杀了就不必还贷款了。这才有两千多年来的一场场大迫害。

他说:你还笑!他把手抽回来,坐直了,坐成一个悲愤的对立面。

我说:你知道美国人排华的时候列出什么理由?中国人梳辫子、挑担子、裹小脚,还吃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海里的虫子——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它叫虾。还有一条重大的理由,中国人肯多工作少拿钱,变相地复辟了奴隶制。美国废除奴隶制的代价是林肯的生命,迫害华人驱赶华人是保卫以林肯的生命换来的自由。

他说:今天我不想谈这些。他把两个拳头揉进他的深眼窝。他给唐纳德医生奴役了一个礼拜,实在乏了。我们谈些快乐点的事,好吗?

我说:我父亲已经给我伯父写了信,两个月之内,经济担保书就会办好。

他说:他肯定会给我这素昧平生的人办这么重大的担保吗?

接下去我告诉了他一件好玩儿的事。旧金山移民局把一九一○年到一九二○年入境美国的中国男孩儿叫做“纸儿子”。因为一九○七年旧金山来了一场大地震,接着又来了一场大火,烧了许多房子,包括移民局大楼里所有的档案,所有中国人是否入籍的记录全给抹了。当然,他们入境出境的记录也都没了。谁想有多少个儿子就有多少个儿子。他们跑到移民局填写自己留在大陆有多少多少个儿子,然后用这些个胡乱填写的“儿子”名额把中国远亲近邻的孩子们接到美国。我爷爷自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还不够,又把他兄弟姊妹的儿子都变成了他的“纸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