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Ⅳ(第3/5页)

公交车靠站的时候,你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花布钱包,大概是你父亲给你的东欧风情纪念物。你匆匆从里面拿出一沓东西,使劲塞进我手里,钻入车门。公交车离站了,我想多看你一眼,可你的脸从窗口转开,宁可去看陌生人的脊梁。等车开远,我展开手心,看见你塞进来的是一卷钞票,面额大大小小。我赶紧给你打手机。

“给我钱干吗?!”

你听出我的羞恼,但不直接回答提问。“是我攒的钱。”

其中一定有你父亲给你的钱。背着我,他对你的大收买早就开始了。

我说:“那你干吗不自己留着?”

“你留着吧。”

在这里你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你把我这个妈妈看成了什么?是该可怜的人?可怜又可憎?我手里攥着你给我的那卷钞票,晃悠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我十点多钟才回到煤矿办事处。原先的招待所现在也给自己贴了两颗星,你外公的一个学生在这里当办事处副主任,因此我的房钱十分优惠。房客中有不少上访的,天天看见工作人员撵人,天天听见被撵出去的人骂街,毁东西。我在这样的地方已经住了两个多礼拜。

住到第三个礼拜,礼拜一晚上,叮咚你的电话终于来了。我问你是不是按我们说定的跟刘畅的辩护律师提交了证词。你说是的。我放心了,说了声谢谢。你没有吭气,我问你怎么了,你还是不说话,我又替刘畅谢了你。又一秒钟的停顿,你疲劳地说:“挂了哦?”

我强打起精神笑笑:“没跟妈妈说晚安呢。”

“晚安。”

我突然看见床上的购物塑料袋。

“哦,叮咚,差一点忘了,我给你买了一件薄毛衣,明天抽空给你送学校去。”

“不要来!”

叫喊脱口而出,你恐惧而绝望。我明白我这个母亲你是宁可没有的,宁可不存在或已经死去。挂了手机,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旧卡其裤被两个膝盖顶出两个鼓包,浅蓝外套前襟上有一点油渍,剪短的头发无所谓地梳向脑后,我像是住在招待所里的上访人员,不,区别是他们心里有冤,有状告对象,而我没冤可诉,状告的只能是自己。没错,我比他们更不如,我是叮咚你的奇耻大辱。

是远离的时候了。

我给你外婆打了电话,谈了几句出售房子的计划,以及我在云南蒙自市找工作的进展。第二天是礼拜二,到街上吃了早饭回来,发现房间里站着个人。他一转头,原来是沈旭律师。一张拉长的大圆脸,既不道好,也不抱歉自己擅入我的房间。后来我知道他拿出律师证件吓唬前台,服务员打开我的房门让他进来了。看来我的住处并不隐蔽。

“你女儿推翻了上次的证词。”

啊?!

“昨天本来指望她进一步作证,或者把上次的证词细节化,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沈律师见我摇头,颧骨一耸,淡淡的冷笑出来了。他手里出现个东西,一看,是录音笔。

开始一段无声,接下去沈律师劝说:“说呀……没关系,说错咱们可以重来……来,好好回忆回忆,就把你听到的看到的说出来,能说多少说多少,连不上也没关系……你听到什么了?”

沈律师把这种话说了两三遍,一个女声接上来,把类似的话用更婉转的口气又说几遍。

“我听到……”

这是你,叮咚,我可怜的十三岁的女儿,为妈妈遭受了多大的屈辱。

“没关系,不怕,我们不是警察,你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年轻女律师的口气可以用到儿童保健医院去哄孩子拔牙。

一个长长的停顿,叮咚突然换了个口气,一吐为快的口气:“刘畅和邵天一都追我妈,欺负我妈,还要强暴我妈!不识好歹,恩将仇报!”话音里混入了呜咽,“狗咬狗,一个杀了一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妈给他们做饭吃,搞药给他们治病,付出那么多,最后落什么了?!”叮咚最后句子是号啕出来的。

我不知为什么流出眼泪来。你给我的冷冰冰的面孔后面,藏着这么迅疾的呐喊和号啕?我的孩子,我这才知道你多么爱我。不过这是没用的,你这样爱妈妈,护着妈妈,妈妈领情,妈妈感动,但没用啊……我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泪水。

录音笔还在运转,只剩下叮咚的呜咽,不要,不要,孩子,不要做这种反咬的事,不然事情就会转向丑恶……

“这就是你跟她谈话之后,她提供的证词!你们到底谈了什么?!我怀疑你也教唆了她!”背着台灯,沈律师嘴里喷出的唾沫炸开了礼花。

“‘也’?”我看着极有辩才的大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