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ⅩⅢ(第2/4页)

“你去邵天一家那天,事先不知道他父母不在家,对吧?”

“不知道。”

“你只琢磨到时候怎么对付隔壁邻居的狗,怎么没想到对付他的父母?他父母多半时间都在家,偶然出门。尤其他父亲下岗十几年,每天就是在左邻右舍打牌,闲聊,很少离开家,那天他们两口子出门一整天,非常偶然,要不是看病检查折腾了一天,也早该回家了。你肯定没预料到他父亲母亲一块儿出门,到五点还不回家,对吧?”

“我没想。”

“你知道他父亲常常待在他们那个杂院里,对吗?”

“不是很清楚。没仔细想。”仔细想了还会出那件事吗?

“你怎么知道邵家隔壁养了条狼狗?”

“邵天一跟丁老师说的,丁老师跟我说的。”

“她怎么说的?”

“她说邵天一的性格内向,从小跟动物相处比跟人要快活,八岁的时候他养过一条狗,被打狗队打死了,所以他再也不想养狗,跟邻居家的狗很亲。”

“所以你在所谓的谋杀计划书上写了要怎么引开狗。”

“我不记得写了什么。”

“那天狗没有出来,对吧?”

“对。”

这句话也重复了一万遍。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成真实,反之,真实重复一万遍就像谎言了。他觉得询问和回答简直就是SM(虐待和被虐)。

“你在警方发现的所谓的谋杀计划里写了要引开那条狗,你打算怎么引开?”

他不说话。这还用问?引开狗还不容易?几两熟下水,半个烧鸡,一截火腿肠,什么都好使……

律师又问:“是打算用火腿肠引开?”

“可能吧。”

“那你在去邵天一家之前怎么没买火腿肠呢?显然就是你没打算真实行谋杀计划,对吧?”

“我本来要去医院看我爷爷。”

“可是你为什么又让出租车到邵天一家了呢?”

又是个回答过一万遍的问题。他回答过检察官,也回答过辩护律师:那就是一闪念的事。整整一周他都在猜测心儿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他对邵天一的怒、恨、怨毒跟着高考的压力一块儿上涨。他坐在出租车上向二零六陆军医院去的时候,司机不知怎么问他的岁数。他刚满十八。他突然想到,十八岁一条好汉,杀人放火都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他的行为从此属于自己,干什么都不必连累谁,不必连累父母,也不必连累心儿。十八岁零一天,是个清算总账的好日子。

“你进了邵家,发现他家父母都不在,有没有多想?”

“顾不上想。一见到邵天一就吵起来了。”

这二人转又开始舞台调度,小于律师来到前台,问道:“丁佳心给你送了一本书进来,你看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看?”

“不想看。”

“为什么?”

“……不知道。”

怎么跟他们讲得清?他的十八年生命被填进太多的书、太多的字,尤其最后一年,他给强按着头,闷在密密麻麻的字海里,各种字,中文字英文字数字,吞得下也得吞,吞不下也得吞,吞的同时才能呼吸,强吞是他呼吸的交换代价,他早就受够了。现在他无力报复他所受的苦难,他至少可以选择跟书和字断绝关联。他从有字的世界起义了。有了字才有那么多概念,那么多成见,他和心儿之所以不能实现爱情,就因为有字世界的成见和概念,有字世界是没有天真的,邵天一、心儿和他,假如在概念尚未开始害人的伊甸园,一定会发生另一个故事。他乐得享受无字的世界,对于字以及由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再由句子形成的概念、成见、知识,他再也不用负责去死记硬背。他这个无字世界空茫茫的,回归了岩画时期的原始,他的精神野起来,他感到获得了自由。

因此他一直克服着难忍的心痒,不去碰心儿送来的书。他甚至不想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文字再别想诱惑他回到充满“师生畸恋”、“不伦之恋”、“三角关系”等概念和成见的世界里。就是心儿亲自来诱惑他都办不到。心儿曾经启蒙了他,让他陷入跟中国文字和语言的热恋,那是一场怎样的大爱,通过那场大爱,他热恋上了心儿。他想到那些给心儿写的短信,寄托和表达他恋爱的词句,太俗了,让有字的世界污染得太厉害,一点创始感也没有,假如他活下去,还有机会再向心儿表达爱,他会尽量肃清文字俗气的污染。

他无法回答小于律师的就是这些。通过文字,就会陷入文字的圈套,人们就会利用你文字中的概念之网套住你,勒死你。

小于律师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现在你已经开始对丁佳心有认识了,认识了她是这件事里的始作俑者,所以心里对她的感情已经从爱转化为恨了。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