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Ⅸ(第2/10页)

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他从心儿家离开,其实看出门锁有多不结实。一种老掉牙的撞锁,小时候住在外婆家的宿舍楼里,几乎每家都用。那时候每一家可偷可抢的东西都不多。夏天午睡时,他悄悄到院子里去玩,又要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午睡起床前回到家里,他就会用一块塑料垫板插进门缝,拨弄锁舌,再压住锁舌,把锁簧推回去,那样门就能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刘新泉绝对是谙熟世上所有捣鬼伎俩的臭男人。

他担忧地离开心儿和叮咚,走下楼梯。宿舍楼前面的马路上,他停下来,看着心儿家的灯光,那个臭男人的脏眼睛也可以这样看着那灯光,然后实施他的诡计。他今夜会回来继续骚扰吗?三万块钱是隐患,是骚扰的借口。他可以装模作样地说:我来是劝你收下这笔钱的,看在孩子面上,收下我的心意吧。大灰狼就这样进了羊圈。

但愿他多虑。仅仅是但愿。换锁之前,他要确保心儿的安宁。怎么确保?

他走到马路对面,巷子里住着拆迁钉子户,他们用不起空调,把竹床和躺椅摆在人行道上,七横八竖地乘凉睡觉。更多的是聚在路灯下打麻将,把电灯费用也省了。他向巷子里走去。还有钉子户宵夜店呢,把折叠桌椅支在马路上,暗淡的灯光里可以出售一切:鸡肚杂,猪肚杂,烂泥里捞来的小龙虾。第一桌麻将打得最热闹,光脊梁的男人和穿睡裙的女人们边打牌边喝冰镇啤酒、酸梅汤之类,每人一摊荷叶包着的卤内脏。他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了其中一位牌客是身后房子的女主人。

他说:“大妈,我想租一个躺椅,你知道哪里有的租吗?”

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走了一遍,走得飞快,总结已经出来了:一个好人家的孩子,也许就是不远处那所中学的学生。他的模样是上岁数的女人最喜欢的异性小辈儿。

“知道啊!”女人逗乐地看着他,故作认真。

“能麻烦你告诉我,哪里有的租?”他也很愿意跟她做逗乐搭档。

“我家就有的租啊。”女人继续逗乐。

她招一下手,叫他跟她进屋。屋内黑洞洞的,又小又窄,当代穴居人的住所。她指着一个折合起来的塑料躺椅叫他自己搬。他先不动手,价还没问呢。“租金多少?”

“十块钱一晚。”

“这么贵!十块钱在杂货市场能买到一把了!”

“市场夜里不是不开门吗?”

“五块。”

女人又出现了那个逗乐的笑容。好学生也会做买卖呢。

“八块。”女人说。

他知道现在该转身就走。父亲杀价的时候,决然地一转身生意就搞定。这种穴居女人到哪里能赚到这么轻省的钱?破躺椅看着都发臭。果然他还没走到门口女人就被他搞定了。

“回来回来!六块!”

这是他的心理价位。自己原来是有母亲做生意的头脑的,也有父亲现实世俗的血液。他急于回到守望心儿的岗位才没有继续砍价。

他扛着塑料躺椅回到宿舍楼的马路对面,把躺椅放在梧桐树下。心儿的窗口仍然亮着灯,当妈的心儿从来不缺事情忙活。为了确证刘新泉没有偷袭娘儿俩,他给心儿发了条短信:“亲爱的心儿,还没睡吗?”

回复说:“没呢,在给叮咚改衣服,她长得太快了,总是要把衣服放长。你呢?在干吗?”

“Miss you…”(想你……)

“Me too.”(我也是。)

“Not as much as I do.”(没有我想你那么深。)

“早点睡。”

可以从她的“早点睡”看出言下之意,许多层次的言下之意:关怀你,惦念你,爱你……

“我已经躺下了。”他在躺椅上躺下,淡淡的汗臭和脚臭从躺椅的塑料编织物上散发出来,攻击着他的嗅觉。“今天你叫我不要走,我好开心……也不是开心,是难过,讲不好,又难过又开心,因为你把我当保护人。我难过是因为你连个像样的保护人都没有。不过从此就不一样了。谁要欺负你我就杀了他。”

“还是别杀,除非叮咚也同意杀。呵呵!”

“我今天就差点把他杀了。”

“我知道。不过他不值得你杀。十个他也不值一个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

“心儿做个好梦吧。Sweet kiss.(甜蜜的吻。)”

“Thank you!”(谢谢!)

他看着亮灯的窗口,想象在灯下做针线的心儿。“慈母手中线”,心儿此刻一定很柔情,很性感(奇怪,他怎么会想到性感),一定美得跟古诗里那个母亲似的。能做这样母亲的儿子多美。他自己的母亲连针线都没有。对自己的母亲来说,什么都能买,谁还把工夫浪费在针线活上?而那美丽的母爱呢?那一针一线体现出的柔美的母亲意象呢?哪里去买?他又一想,为什么不能是性感的?女人的性感不应该在她们刻意展露性感的时候体现吗?性感的女人在下意识做那些只有女人做得出的动作时才最性感。心儿在黑板上写字时都那么性感,脊背向后仰,腰和臀之间于是塌下一点,形成一个弯度。那就是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