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Ⅶ(第3/7页)

小姑娘马上辨认出他的声音:“邵大哥吗?等一等啊!”

也许她回去穿衣服,也许因为别的理由,总之她让他等了足有五分钟。门开了。叮咚微笑一下,但心事很重。她披着薄棉被,被子下露出典型的小女孩的腿,细得可笑。显然她让他等待的五分钟没有用在着装上。他其实有她家钥匙的,但他觉得家里有人的时候不该擅自用它开门,那样的话有点滥用信任,也比较缺乏教养。

“你妈妈呢?”

“不在家……”

他不需要她用显而易见的事实做答案。她不会花五分钟把妈妈藏起来吧?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多疑已超出了常理。

“她去哪里了?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爸爸来了,要跟我妈谈事……”

“那你怎么不去?”

“我妈怕我看见他们吵架。”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谈事或者吵架)?”

“可能在云龙湖公园。”

他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着,这么晚了,吵起来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打起架来心儿连个帮手都没有。

“他俩经常吵?”

“不经常,见了面就吵。”

他看着小姑娘,将来他会好好待她的,待她特别特别地好。他会跟她玩闹,也会帮她做作业,还给她洗衣做饭,带她逛街下馆子,总之这个缺失了父爱总是孤孤单单的小姑娘会一举两得地有个哥哥和年轻继父……

小姑娘突然问他:“你怎么了,邵大哥,哭了?”

是吗?他眼里有泪?他带着泪笑了,满心酸苦的甜蜜。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以后就不能再叫“邵大哥”了。

“我妈说她马上就回来。”

他这么大个子,小姑娘却用这话来安慰他,好像在哄他:“好了,别哭了,妈妈要回来了,啊?”

“她什么时候说了马上回来?”

“刚才我给她打手机,她没接电话。后来我又打,是畅哥哥接的,说我妈在开车。”

他的脑壳里“嗡”地一声,灯光都暗淡了。原来刘畅在这对前夫妇之间打圆场或者充当灯泡。原来心儿不缺帮手替她打架。原来刘畅比他邵天一更进一步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原来这小姑娘已经一举两得地有了个大哥兼小继父。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建设起来,也许就是去年暑假他去义乌表叔家当男保姆的一个半月里。难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钟才得到应允放他进门。对于人家的幸福多角关系,他成了外人、多余者,不受欢迎。他每年在重要节日前都帮着擦洗的门上,就差对他贴上“非请莫入”的告示了。

“那你怎么跟刘畅说的?”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小姑娘并没有提及他的到来。长期在混乱的人物和戏剧中串场,小小年纪她已经会随机应变。他不知该可怜她还是感激她。叮咚鬼机灵地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她是不是怕他进一步问什么?那么他会问什么?假如他开口,头一个提问就该是:刘畅什么时候跟你妈打得这么火热,管起你父母陈年感情账来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妈的关系突飞猛进,趁我到浙江打工一个半月鸠占鹊巢了。或者:他到底在你家是什么角色?是不是你临时的小继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紧抿着他高贵的嘴唇。他的唇舌是朗诵诗歌的,内心也是诞生诗歌的,绝不能发出这种不高贵的语言。这种市井小人的语言他很熟,在他家的左邻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对它们进行永久防疫。

他要叮咚赶紧上床,别受凉,早点睡。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他这会儿是真心疼小姑娘的。他成年人的口气使小姑娘马上服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想替她掩上门,她说不要关门,她跟妈妈在夜间都是相互敞开门睡的,就像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退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尖来到叮咚卧室门口,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串场串累了。他轻轻走过去,拧熄了带粉红灯罩的台灯。十多天前的夜里,他从男孩蜕变为男人,就在这张小床上昏睡过去。不,那简直就是昏死。多少生物的重大蜕变是以昏死衔接的?苏醒之后就进入了更成熟精彩的生命阶段。他回到客厅,走到窗前,看着渐渐静下来的街道。这里不是闹市,最重要的机构是学校,周末的夜开始得早些。一辆体积较小的车驶入他眼前的画面,就像一匹熟识透的坐骑或家畜,不用看就认出它。车减速了,银色的飞度由于尘垢太厚变成了灰色。还有四周就要高考,优秀班主任的压力比他们四十五个学生还重。推着优等生让他们考出水平,还得拽着差生让他们发生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