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第3/5页)

那个浓雾的早晨,雾在十一点多才散去。午饭时丁老师发了一则短信息给他,说教务处王主任认识一位扎耳针的军队中医师,开了个失眠专科诊所,只是比较远,在西郊一个军队医院,不过她可以开车带他去。反正她走到哪里都是备课或批改作业,等候的时候也可以做这两桩事情。她问他有没有兴趣去让那个军医试试。他对军医没有兴趣,他对丁老师陪同他一块儿去看军医有兴趣。去一次也好,那将是他和丁老师的一次短期度假。他去了银行,从自己的账户取出一百元。账户里的存款是他一岁开始从父亲的师弟、徒弟那里,从亲戚们那里收到的压岁钱。母亲的妹妹没有男孩,每年春节给他两三百元的压岁钱,渐渐凑出一个颇有规模的数字。那笔钱母亲和父亲视作神圣,因而他们得任何病,都是靠天医,靠自己慢慢拖。

在中医给他扎针时,丁老师在外面等候。他竟然在扎针的床上睡着了!睡了一个多小时!丁老师比他还激动,一口一声“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接下去的一回,针就对他失去了魔力。丁老师看着他故作迷糊的脸,巨大的眼睛立刻弯下来。他的戏不错,把她蒙住了,以为他又在针灸床上美眠一次。她把一大摞作业本带到候诊室来批改,改得两眼发黑,但一见他从走廊对面的针灸室晃出来,便像迎来了个好太阳那样朝他站起,伸了个懒腰。下一次,银针仍然没有奏效。下下一次同样毫无效果。每一夜,他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等待针灸的效力突然发生,却等来火车叫,风穿树枝,野猫交配的嘶喊,什么都等来了,除了针灸的效力……焦灼把他都要烧着了,他大汗淋漓地躺着,觉得太辜负丁老师了,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把觉给睡着呢?丁老师要是知道他每次在针灸床上装睡,还不失望死?假如她知道他不惜糟蹋她珍贵的时间和汽油费,给她忙里添乱,就为榨取她两三个小时的额外关爱、单独陪伴,她更要失望死。假如所有给他压岁钱的穷亲戚们知道他拿了钱到某个江湖郎中那里去假寐,他们也该失望死。所以他也为一岁到十七岁的压岁钱在涓涓流失而出汗。

终于有一天,从诊室到停车场的路上,他跟丁老师提出,他不想继续针灸了。

“为什么?”

“太远了。”

“效果不是不错吗?”

“是不错……”

真话他说不出口。她陪他来了这么多次,路途连接起来差不多能到西安了吧,也许到宝鸡了。季节从深秋到初春,她的期望值比他还要高,比母亲还要高,一旦告诉了她实情,她将会怎样?所以他把实话吞回去了,继续躺在针灸床上,把自己两只耳朵莫名其妙地交给那个庸才军医,任他用大小针头在上面千缝百纳,任账户里浅浅的积蓄在继续流去,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不让丁老师失望,让丁老师减轻由他而发的心痛。他五大三粗不假,心有多纤细,只有他自己知道。

丁老师的短信息来了。她说她一定要陪他针灸到高考。他回复她说,他已经彻底康复,不需要再去了。

“真的?”

“真的。”

丁老师将信将疑地作罢了。他们不再去遥远的军队医院。过了三个礼拜,一次模拟考试之前,丁老师和他又在校园的清晨碰见。那个时间,校园里尽是鸟,尽是歌唱的鸟。他想躲开,丁老师的目光已经逮住他。她叫一声他的名字,去掉了姓。那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天一。在他听来,就是亲爱的,或者心肝儿。丁老师那双穿透人八辈子的大眼睛看着他。

“又在失眠了?”

不知为什么,他点点头。

“你看嘛,就是没有巩固住嘛!”

他犹豫一下,又点点头。他的眼睛此刻看着地面。丁老师伸手把他的下巴轻轻一抬,原先只是怀疑他眼里有泪,现在证实了。

她说下午下了自习等着他,她带他去军队医院。

“你这个孩子,不听老人言!”她笑着。在早晨的光线里看,她过分细腻的皮肤质感真好,皱纹也好,让他想到绢绸,那种太细太薄而轻易起皱的绢绸。

上自习的时候,他给她发了短信息,告诉她他已经决定不再去针灸。下了自习,抬头一看,丁老师已经等在那里。

她手指上玩着飞度的车钥匙说:“走吧?”

“不去了。”

“跟医生都约好了。”

“……不去。”

“为什么?就算要坚持到明年高考,也没有多久了嘛。还有一年。一年有觉睡,大不一样啊!”

他只好跟着她走。走到楼下,她看他又是有口难言的样子,轻声告诉他:“别担心钱,钱不是问题,我来付诊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