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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是不能走的,他的生命是在此地抛下锚的,是拴在心儿身上的。离开心儿,生命就是一副皮囊。他变成刽子手,就是为了保全自己抛锚的港湾,保全它的宁静和美丽,它的唯一性,它的不受肆虐和分享。

思绪自己变奏着,跳跃着,伴他回到诞生他的城市。他回到了空荡荡的家,父母仍然以儿子的幸福为名义在外忙碌。

他想给心儿发一条短信,刚拿出手机,就发现心儿的若干条短信已经在等他。第一条短信说:“邵天一出事了!我正在往他家赶。”

出事了?不是死,是出事了……也许邵天一没有被杀死?也许他以为他死了,因为他并不懂什么叫做死,没见识过死,以为那样血流满地、两眼散光就是死。他感到一丝侥幸,假如他谋杀失手,让邵天一幸存下来,一切都可以重来。他突然不想杀他了。他的气消了,模拟游戏可以从头玩起。

他躺倒在自己床上,满心都在爬蚂蚁。假如心儿再给他发一条短信,一定是告诉他邵受了伤,但经过抢救会脱险的。

第二条短信来了。它说:“天哪,天一被抢劫的歹徒杀害了!”

所有在神经上忙忙叨叨爬行的蚂蚁一下死光。记忆把那双散光的眼睛推近,再推近,推成了大特写。它们那么淡然,那它们干吗睁得那么大?是因为灵魂要从那里出去吗?灵魂出去之后,什么也就都看淡了。常常骂人没有灵魂,原来灵魂是什么都要的,要情,要爱,要考高分上名校,要成功买房买车娶漂亮老婆。全是灵魂的过错。灵魂走了他多恬淡啊!从未见过那么无欲则刚的眼睛,就因为看着自己的灵魂走了,那个令他什么都想要的灵魂,令他想要私家轿车要不成就撒谎的灵魂。灵魂一走,全散开了,全洒脱了。那眼睛里还有什么?有一种拒绝:我拒绝任何诱惑。什么还能诱惑他?情也好,爱也好,状元榜眼探花也好,都统统去他妈的。那种拒绝是把世界关在了门外:我不存在,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心儿的第三条短信说:“警方告诉我,他们怀疑作案者是他们住宅区的熟人。因为天一母亲很少出门,所以家里总是有人,今天例外,出门陪天一父亲看病……”

他看着那一条条短信,感觉很奇怪,就像得知一条闻所未闻的消息一样。他好像活在别人的躯壳里,借别人的眼睛来看这一条条消息,似乎他会跟所有人一样步步跟进警方的调查,看到案情每时每刻的新发展,剥茧抽丝到最后,看到赤裸裸的真相,那时他将和所有人一块儿咏叹:原来是这样!太可惜了!天一那孩子要满十八了,是个很好的孩子,马上要参加高考了,他的志向是考入北京上海的名校呢!

他想回一条短信,手指几次抬起,又放下。没有谱子的演奏,手指不知该去哪里。过了一会儿,班长杨晴也发来一条短信:“天一死了,这可能是真的吗?”

也许这是群发的。

他回复说:“什么?!怎么死的?!”

他真的可以分裂为二,那一半的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局外,一样震惊。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杨晴对邵天一的钟情,邵天一也并不明白拒绝她。他想杨晴现在一定在哭。杨晴这个女干部大概只有哭的时候才会完全像个女的。平常她不是个女的,只是个女干部。虽然她不难看,但她是个天生的女干部,在娘胎里就是个胎儿干部,一路成长上去,就是一系列的女干部。这话是谁说的?是邵天一说的。要是杨晴不那么女干部气十足,她赢得邵天一还是有希望的,那么邵天一活下去,考上大学,再活完一生也都是有希望的,大有希望。偏偏就是大家都没希望了。要是邵天一跟杨晴成了小两口,不再纠缠心儿,那个歹徒不就饶他一命了吗?

“天一到底怎么死的?”他短信问杨晴。

杨晴在晚上十一点回复他说:“警察说,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歹徒闯进了天一家,杀死了他。简直是噩梦!”

所有同学都在用手机短信交流消息,学了文言文的他们在此刻都在“呜呼哀哉”!

一夜间四十四个同学的邮件和短信飞短流长,奔走相告,都不相信邵天一真的死了。连杀死邵天一的他都不相信,那么健壮高大好端端一个小伙子,会那么轻易被杀害。

直到第二天上学,看见邵天一座位上的空缺,看见杨晴和丁老师红肿的眼睛,大家才认下了事实。座位不完全是空的,上面放着邵天一的一套校服,是他交给学校缝纫组去加长裤腿和衣摆的。桌面更不空,一束花插在一个茶缸里。二中这天的操场上,校旗下了半旗。早操队列里少了高三(1)班的学生,班主任丁老师带领他们在教室为邵天一布置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