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去找周卓宇,当我道明来意后,我分明看见眼前的这个大男人哭了。

黄昏里如血般的残阳落在我们的身上,周卓宇的哽咽声极近压抑,我却听得心惊肉跳。但我却无法出声,我不知道能用什么安慰受伤的他,就像不知道用什么话才抚慰自己千疮百孔的心一样。

那之后,我开始陪着周卓宇准备一场一意孤行的订婚仪式。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包括他的父母,没人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跟一个精神恍惚到逐渐失去记忆的女人订婚。

但周卓宇仍是默默地联系酒店,确定细节,就好像他们真的会就此走进那个神圣的殿堂一样。

闲下来时,我们蹲在长江边的河岸上抽烟。两个不怎么抽烟的人凑在一起装老烟枪,难免洋相百出。

呛到不行之际,周卓宇转头来问我:“裴先生呢?”

“分了。”我望着流淌着的江水,淡淡地说。

周卓宇大概是又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却没接着问下去。我想过了这么久,我们终于学会了什么叫做余地。

一转眼便到了订婚宴当天,还记得那是个阴雨天,就好像是应了眼前这哀愁的景一样,满世界灰蒙蒙的一片,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末日之类的说法。

我坐在休息室里木然地补着妆,直到许之行推开门叫我出去,我才盖好唇膏的盖子,站起身来出去。

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司澄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时,我正背对着众人和周卓宇耳语。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刚一响起,埋伏在现场的许之行便带着手下冲了出来。

我和许之行的计划成功了,场面却免不了一片混乱。除了少部分知情人之外,被请来的宾客都惊恐地想要往桌下钻。我急于蹲下身向他们解释整件事,丝毫没有注意隐匿在人群中的另一双眼睛。那样的悲伤与绝望,是我曾带给她的——

而现在,她终于要将一切还回来。

夏韵芷抓起那把用来切蛋糕的不锈钢刀冲过来时,我正毫无知觉地蹲在地板上。只听见“啊”一声惨叫,我茫然地一回头,便发现本不该在这里裴子煜,竟紧紧地护在我的身后……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天清晨,我傻傻我傻傻地抱着被子,裴子煜凑过来拽住了我的被角,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这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啊,我大笑,眼泪却疯狂地涌出来。

裴子煜离开后的每一天,我都将自己独自锁在房间里。

当林蓼蓝疯狂地砸开我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时,我正对着裴子煜曾送给我的那双鞋发呆。

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梁乐薇你凭什么!凭什么!我可以不要他!但你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啊!你变回去啊!”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不住地咳嗽,终于,她望着我已渐渐变成紫红色的脸,缓缓地松开了手,眼泪却大颗大颗砸下来:“……他一直就是那种自尊心奇高的人,就算什么都笑嘻嘻的,但心里的底线却比谁都明确……他曾说和我在一起最方便了,我当然明白这是他的小聪明,可我愿意啊……但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为什么……”

林蓼蓝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我望着她惨白的脸,幽幽地笑了:“对不起,我也很想把他还给你,你能不能先等我一天?等我找到他,再把他还给你。”

林蓼蓝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我,一脸看到疯子的表情,我也不恼,施施然地起身进屋,拿了一瓶红酒钻进了浴室。

林蓼蓝那天是何时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晚我躺在浴缸里睡了很长的一觉。

酒精兑大堆大堆的感冒药,这样简易的死法,我是从别处看来的。当初我嗤之以鼻,现在却视作稻草,命运不可谓不讽刺。

然而我却没死成,不知道是自己命大,还是那种死法,不过是说来骗人的。我觉得浑身乏力恶心没错,但我却还活着,顽强得像一株杂草,令人厌憎的继续存于世间。

下午昏暗的光线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我望着浴缸里这具尚且鲜活的躯体,忽然想起来无数张脸,我妈的,斯彤的,单霓的……

那一刻,我终于失去了再死一次的勇气。

是要在这一晚之后,我才深切体会到,人最可悲的不是失去所爱后选择随之离去,而是你明明渴望追随,肉身却被责任与理智牢牢禁锢。

那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不再进食,人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过去引以为傲的好皮肤也泛黄干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说的就是这样的状态。

特地从美国回来看我的单霓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时,我仍窝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如果我的记忆力尚且正常,屋子里的地板上便还留有向远走时摔得支离破碎的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