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第4/4页)

林玉婵立刻转过身。

苏敏官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疏朗的眉目失掉三分颜色。他的眼角溢着两滴因疼痛刺激出的生理泪水,短短的头发梢挂满汗,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水雾。他的耳珠、下巴尖也全是汗滴,淋漓展开,仿佛有人刚刚兜头淋他一桶水。

他没睁眼,听到她转身的声音,长长的睫毛翕动两下,虚弱地笑了笑,偏过脸,在枕巾上蹭掉泪。

枕巾也完全被汗水湿透,本来淡蓝的颜色,生生染成了深蓝。其中一角被他牙咬,布纹开裂,露出碎线头。

林玉婵将他的长衫翻到里朝外,折好,托住他脖颈,抽出湿透的枕巾,长衫垫上去。

顺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厉害。”

苏敏官脸颊微涌血色,撩开眼皮,扫她一眼,谦虚道:“是这洋大夫危言耸听。”

护士轻快走近,问林玉婵:“你照顾他?”

林玉婵一怔,第一反应是慌张:“我、我不会……”

苏敏官忽然开口,轻声问:“阿妹,你今日忙吗?”

也许是伤后虚弱,他的声音没有往日那么澄澈,而是绵软呢喃,带着些微乞求的意思。

林玉婵犹豫半秒钟,果断决定把杂事放一放。

“不忙。我陪你。”

医院收的穷人多,始终处于超负荷运转。护士一听,喜道:“那太好啦。你帮忙把病人移到隔壁休息室,睡一觉,就能回家了。有事叫我。”

林玉婵吃一惊:“回、回家?”

在她的印象里,动这种手术不都是应该住院一周什么的吗?

不过看这仁济医院的环境,卫生条件实在一般,一层还有各种传染病人。权衡之下,当天回家确实是更优选择。

她于是认真听取护士的医嘱,两人合力将苏敏官扶到隔壁——其实也就是个四壁光光的小屋,有个窗,有个躺椅。让他躺下盖被,她去打了一碗热水。

苏敏官半昏半醒。林玉婵抱膝坐地,闭目养神。

偶尔睁眼看,他的脖颈肩膀露在外面,结实流畅的线条一路轻盈向下,在腰身处收窄,隐到被单里,隐约可见层层包扎的白布。

她说:“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的伙计,尽管讲。”

苏敏官摇摇头,表示不用。

两人对视一眼,又先后移开目光,谁也没说话。

林玉婵有些脸热,笑道:“睡觉呀。护士姑娘让你睡觉。”

苏敏官闭眼,又睁开,眼角一弯,带笑看她,摆明了不听话。

“阿妹,”他忽然轻声道:“地上凉。”

她警惕地抬头看。躺椅比他宽二尺,他用目光指指自己身边。

她故意说:“不去。怕碰着你。”

“我要喝水。”

这她总不能坐视不管。拿了小陶碗,坐到他身边,用力扶他起了半个身。

肌肤不免有些相接,温热对上寒凉。苏敏官忍住肋下的隐隐作痛,用心看着碗中清水晃动,水中映着她半张小小的脸。

好像仁济医院楼角生着的一簇栀子花,干净而可爱。

他带着重伤回到上海,先去看了跌打医师。老郎中揪着胡子,开了一堆补气益血的药,明显是无力回天糊弄人。那时他以为自己要死。

按照将死之人的套路,他过了一遍自己那短暂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发现遗憾一大堆,实在舍不得就此放手。

比如……

身边这个柔软的小姑娘。说好了要霸她一年时光。这才一个月,他就跑单玩消失。天底下哪有这么亏本的买卖。

他饮尽碗中的水,顺势目光在那细腻洁白的手背上凝了一小会儿。然后,忍着伤处剧痛,凑近那持碗的手,低头,嘴唇轻轻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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