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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信扔到一旁。一个真心爱惜妻子的男人,是不会给信件段落编号的。一句话落入我的眼帘,我重新拾起信。“我很痛心,没尽到为人子对母亲的孝道。”他写道,“我永远感激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母亲风光体面地下葬。”这些话,像是出自一本儒家行为操守的训示录。

我慢慢用手抓起信纸,把柔软的航空信纸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我不配得到他的爱。我爬上床,双膝碾过他的信件。是我让他们离开了人世的。我把枕头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

在8、9、10月那些闷热的日子里,我的宽心良方就是昏睡不起。只要闭上双眼,就能遁入一个变化多端却又平淡无奇的世界中,在那里,黑暗主宰一切,时间失去意义。但到了11月,睡眠开始与我作对。怎么样才能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究竟是双眼紧紧地闭起来,还是任凭脑中飞过各种画面,我搞不清楚。有些夜晚,我根本无法入眠,甚至不能待在床上。我楼上楼下地跑,进厨房,走到门廊,我自始至终都紧咬双唇,压抑着那些竭力要脱口而出的不雅声音。

一天早上,我梦到阿豆坐在一条狭窄的丛林小道上。我随军向缅甸行进,他跟另一个妇女坐在小道边。他没认出我,指挥官大声命令我继续前进。我正想把阿豆头上的一条毒蛇射死,阿州走进我的房间。他的咳嗽声让我的梦境退去。

“走开。”我说。

“可,妈妈……”

“我都说了,走开。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妈妈。”

阿州在说谎。他们都想向我索取,可我无法给予。他们难道不懂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时代。假如我生于宋、明、清那些朝代,人们就能理解我的丧子之痛。那时候,丧子的女人可以跳井或是自刎。我用被子蒙上头,心跳在耳中捶响,胸口周遭的疼痛加剧。也许,我要死了。也许,这是我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解脱的唯一方法。

我在床上从一头滚到另一头。被单像蛇一样地裹缠在身上——发臭、潮湿,如同爬虫的手臂,即使我摔到地上,也紧紧粘在身上。

“妈妈。”

“又是你。”我松开腿上的被单,站起身。

“我饿了,妈妈。”

我拉直睡袍,突然间完全清醒过来,“嗯,我也饿了。”

阿州嗒嗒地从房间那头跑过来,径直站在我面前,“我们自己做早饭吧。求你了。可以吗?”

“好,好。只是要等我穿好衣服。”我找到一件便服和一双拖鞋。吐司配果酱,也许就这个。阿州嘛,可以吃稀饭配点小菜——辣豆干、腌高丽菜、碎花生。

“快点。”我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妈妈,我们可以做面吃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豆干香菇炒面线。”

“再加点虾米。妈妈,好吗?”

“可以。”我脑中闪过好多面条做法:用鸡蛋面、米粉、冬粉、面线,加上猪肉、鸡肉、鹌鹑蛋或是大虾,搭配芹菜、高丽菜、胡萝卜、竹笋、豌豆、豆芽等等。我想着在炒面上撒些花生粉、葱花,还有炸得喷香的葱油酥。

阿州跟不上我的脚步。等他到厨房时,我已经把香菇和虾米分别浸泡在碗里了。“我和阿州今天做饭。”我告诉阿桂,她正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包豆芽。“我们可以用这个。”我拿了些豆芽扔在料理台上。然后我又拿了一把大葱,还有米酒、糖、酱油、芝麻油,又调了点勾芡水。我双手忙个不停,动作飞快。我开始洗葱,切掉根部白色的葱须,把葱白葱叶切好。只要我愿意烧菜,在厨房我手脚麻利得像一阵风。

阿州踢掉拖鞋。他曲起脚趾,踩着抽屉把手爬到料理台上,盘腿坐在豆芽旁。我看到他很麻利地掐掉枯黄的豆芽根部,把豆芽分成两堆。不过他还是跟不上我的节奏。

我解开米粉上的麻线,放入冷水中浸泡。没错。我在厨房里真像一阵风。做好米粉后,我要接着弄午饭,做个冬瓜汤。然后,如果阿桂能弄到食材的话,我可以做个豆豉蒸排骨或是蒸鱼。我还能做道甜点……杏仁饼干或是焦糖苹果。

我把葱花从刀背上拨到盘子里,拿出豆干,切成漂亮的条状,再切成漂亮的小方块。我挤干香菇里的水然后对半切好,滤干虾米和米粉。这时,阿州摘完了最后一根豆芽,油也热了,可以准备炒了。

锅下的火头很旺,油烟升空,我把食材一样接一样地下锅翻炒、噼啪声中食材逐渐变色熟透。我把炒米粉盛到一个大菜盘中,分了些给阿州。然后我去食品储藏间拿了一罐云南火腿的存货。我把火腿切得薄如纸片,痴迷于菜刀在案板上发出的美妙而均匀的声响。接着,在阿州那双杏仁眼的注视下,我推开火腿,拿了一块雪白的冬瓜。冬瓜中间橙黄的瓜籽湿润得像露珠,闪烁得像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