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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早就知道了珍珠港偷袭美军舰队的事件。我们从日军控制的电台里听到这个消息,又从各家主仆间口耳相传的无线电播报中得到了确认。宋老先生早上常去茶馆跟朋友交流小道消息,他像个跑腿小弟似的,趴在他家后花园墙上告诉我们,住在街角的美国人布拉德利夫妇被勒令不得离家。“矮冬瓜鬼子们在他们家门上贴了个标志。”他的耳语声比平常说话还响,“后来他们派了一名士兵用枪守在门口,接下来该装带刺铁丝网了。”

“姑姑。”云云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他们怎么吃饭和烧火呢?”

阿桂皱眉道:“自然是他家佣人去做。”

“还有呢?”宋先生忽地抬头,眉头紧锁,似乎觉得跟女人聊天,不点拨一下都聊不下去。“你听说了什么?”

“他们强制宵禁了。你知道这事么?”

“对对对。还有什么?”他把小指头伸进耳朵里掏了掏。

我把上海黄浦江炮艇事件和日军占领公共租界区和法租界这些事告诉了他。

“对对对对。”他接着说,“我知道。”他嘟哝着,踢了踢一个泡着衣服的水盆。“我就知道。我们早该去香港或马尼拉。”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听说香港和新加坡也都遭到了轰炸,而且日军炸毁了停在马尼拉湾的若干美国船只和马尼拉北面一个机场的若干美国飞机。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天津和秦皇岛的外国租界相继被占领了。

到了晚上,我已无力思考,却仍思绪万千。我爬上屋顶,等候四周夜色渐深。一只公猫反反复复地哀号着,最终归于沉寂。我凝视着暗黑天空且行且远,繁星渐次亮起——广袤的黑幕中璀璨的星星点点。我害怕再也见不到聿明,再也不能——除非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我无法想象,中国军人会停止为国家自由而战,也无法想象日本侵略者会主动撤离。

我对着星空颤抖地说出那两个字,它们在我耳边回荡着,永远。我挥着双手。难道四年半的时间还不够吗?永远。这是一段如同星海般浩瀚无涯的岁月。更何况,我不是早就失去聿明了吗?这一整年我不是失去了他吗?我慢慢跌坐在冰凉的瓷砖上,倚着一根水泥柱子。婆婆去世后,聿明的来信变得……唉,口气冰冷。他从没指责过我什么。事实上,他再三感谢我照料他的母亲,为她操办了体面的葬礼。他说他永远亏欠我,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高利贷债主,而不是妻子。我不需要感激,我需要感情。况且感激什么呢?让婆婆死去了吗?我的思绪迟滞不前,无休无止地默默循环着,没个尽头。一阵寒意从地面直串到脊背,而我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一无所有……无处可去……永远分离。猛然间,我双手按住瓷砖,跳了起来。我最好像《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那样,在明天到来前,不再胡思乱想。

***

12月8日之后,一切都变了样。我们的岛屿再不属于我们。陌生人在我们街上耀武扬威。他们设下路障,在我们墙上张贴照片,照片里美军战船在熊熊烈火中沉没,而涂着太阳旗的飞机则倾斜着双翼,毫毛无损地遁入硝烟之中。在每一个街角,都有这样的照片证明着日本人不容置疑的胜绩,并且所谓的胜绩仍频频传来。12月9日日军袭击了曼谷。10日他们攻占关岛,摧毁了美国在菲律宾甲米地的海军船坞,炸沉了两艘停在马来亚海岸的英国船只。第二天日军登上吕宋岛的黎牙实比,两天后他们袭击了位于苏比克海湾的美国海军基地。

与此同时,鼓浪屿上的日军部队在大肆掠夺食品。他们抢走无数袋稻米和面粉,数量多到他们根本吃不完,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按黑市价把剩余的粮食再卖给我们,或者运回日本。日本人冲进我家时,我们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收粮食,还在地毯上撒尿。呸,这些挨千刀的!我心里想着,腿不停地抽动,恨不得冲其中一个人的裆上踹一脚;我紧咬牙关,屏住诅咒的冲动。

他们离开后,我上了楼。阿梅坐在地板上,正从她的宝贝盒子里拿出珠子和五彩石子摆弄着,在她的娃娃身边围成一个圈。阿州把我的旧玩具士兵摆放在他床上,一队士兵在床中间向前行进着,另一队敌方士兵被他放在两侧枕头上,伺机伏击。“等他们靠近些。”他对骑马的士兵们耳语着。“各就各位。”他把那一队士兵移动到圈套中,阿豆从床另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进攻!”阿州喊起来,“杀!杀!”

“杀!”阿豆拍着手掌叫着。

阿州来不及把骑兵快速移过去,他们从枕头上翻滚下来,掉到敌军当中。阿豆两只手各抓着一些士兵,让他们相互碰撞着,用他19个月大的童音叫喊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