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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衣襟上端解开,示意阿桂拉开窗帘。

“不要。”我说,“她怕亮光。她不喜欢……”可阿桂似乎更愿意听从高医生的吩咐,她把窗帘全部拉开。借着清晨的浅光,我明白了,医生已无力回天。婆婆的肤色一如前晚日落时紫丁香般的暮色。她胸前、脖颈、手臂上的疹子——现在,在日光中我总算看清了——它们触目惊心,像密密麻麻的蓝紫色晶莹颗粒。

高医生摇摇头。是球菌性脑膜炎的致命病毒,他说。发病如此迅速并不罕见。“我很抱歉。”他再一次说道。然后他建议我们对房间、裸露的皮肤和衣物进行消毒,不要让小孩靠近婆婆的房间。最后,他特别嘱咐了我擦洗遗体的方法,以方便入殓。

***

我一心只想把婆婆摇醒过来。我想抱着她哭喊呼号。我想拼命奔跑,跑到全身无力,彻底崩溃,号啕痛哭。但我不能。我需要料理后事。她的遗体要清洗。要给她买棺椁,置坟地。眼下厦门岛外被日本鬼子占领着,她不能和公公一起长眠在大陆的土地上。我只能把她葬到鼓浪屿的战时小墓园中,那儿曾是孩童的玩乐天地。而我最恐惧的责任,每时每刻都在心中挥之不去,是必须要写信告诉聿明婆婆的事。这一次不能再耽搁了。

晚上,我坐在桌前,搜肠刮肚地想词。很遗憾……对不起……坏消息,不,是噩耗……老天,我的挚爱,我不知……我该如何告诉他,他敬爱的母亲因为我照顾不周而与世长辞了呢?最后,我只简单陈述了事实,趁自己还没后悔,匆匆将信寄出。

之后,我仍需筹备大殓事宜,一定要办得体面风光。聿明会希望所有葬仪都严格按例操办,要与他母亲的名分相称,还要符合她先父、先夫的身份。毕竟,她曾是将军的千金,她的亡夫曾是前清科考状元、文试一甲头名、大清驻外使节。必须要操办得妥妥当当。聿明不在,所有责任就都落在我的肩上。

我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把悲伤咽进肚中,打理了一切事宜:筹划和安排、迎宾和寒暄、致谢和守灵。五天后,葬礼结束——婆婆已入土为安,唁客们早已回家,但我的事情还没完,我必须打起精神再写一封信给聿明。

夜已深,我拿出笔砚。我已把前来吊唁和参加葬礼的人列了清单,我对他们的赞美之辞和念旧之情都铭记于心。尽管,时过境迁,婆婆的地位已随先夫亡故而大不如前,但所有的熟人全部前来吊唁,一些人我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我磨了一大片墨汁,用毛笔蘸墨,把所有来宾的姓名和唁辞都写了下来。如上封信一样,我只告诉了聿明具体细节,其他什么也没说。这两封信读上去,一定很像公事文章,写得一板一眼,我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笔迹。信写了足有三页纸,一行紧挨着一行。

写完后,我选了一颗印章,打开朱印瓷盒的盖子。信件末尾一般我只落个款,但这封信需要正式地盖上我的私章。我把石章刻面在墨印中按了几下,在白纸上试了一回,然后在我的落款下面用力按下去。当我把信塞进备好的信封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片刻之后,我猛然觉得双膝发软,那是另一种更加沉重的负担,一种排山倒海的悲痛,将我彻底击垮。我勉强走到床边,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