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晚上九点出头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将整座城市都困住了。

工作日的夜晚,他们是最后一桌离开的客人。服务生轻手轻脚地收着餐具,餐厅里越来越安静。厨间的方向传来喁喁私语,然后是小声的告别。

黄笙阐明事情的原委之后,尹昱将脸颊深深埋进自己的掌心,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再之后的谈话内容,零零碎碎,他没听进去多少,也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临走,黄笙说,很抱歉说了这么多。他没有告诉你,肯定是有理由的。

尹昱说,没事的。谢谢你告诉我。一直以来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我现在终于知道了。虽然晚了点。

也就晚了十多年吧。

黄笙望着他,眼里千言万语。

别担心,我不会提着刀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

黄笙苦笑着,你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就别担心了。尹昱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想。

想起很久之前的林语风与他说过,没事的。

那时的他说,再激烈的矛盾,总有化解的一天。在那之前,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会冲刷、淡化所有,只留下那些最坚韧、最纯净的部分。哪怕眼下看起来很艰难,看不到希望。过个两三年,再回望现在的一切,必定早已是云淡风轻了。没事的,放心吧。

没事的。于是,在高考前两个月就那样走了。

深而静的夜晚,他开车在路上兜风。心脏重重地跳着。睁眼闭眼都是那个人说的话,那个人的神情,那个人的脸庞。

开到江边的时候,不得不靠路边停下来。

外头下着雨,不算大,犹听得到雨珠击在车身上的轻响。绵绵缗缗的雨,隔一会儿就模糊了挡风玻璃。他关掉发动机,将车窗降下小半,让雨淋进来。仰起头凑到窗口,深呼吸。像沙漠中长久跋涉的旅人,汲取那冰凉又湿润的空气。

念头一转,关上车窗,倾身去开副驾驶的手套箱。

和一堆保险文件和使用说明书挤在一起的,是林语风送他的那块手表。自去年十二月底收到之后,从来没有打开过。甚至没有带回家。

片刻的迟疑,他伸手过去,从那崭新的纸袋里拿出盒子,打开车顶的照明灯。朦胧的光里,漆黑的皮质包装盒泛着黯哑的光泽。打开来,里面是说明书、质保卡、大大小小的品牌名片,还有一张格格不入的卡片,是后来夹进去的。表面粗糙的刚古纸整齐对折起来,夹在品牌介绍和说明书中间,外面什么都没写。

他把其他东西放下,将那张卡片打开。

黑色的笔墨,秀气的字迹,短短两行写着:我在公园里等你,晚上九点,随便哪一天。你想好了,就来找我。

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紧贴着皮肤之下已飞速蔓延起一股刺痛,手指在发抖,指尖像要迸出血珠子来。耳边一阵撕心裂肺的尖鸣,径直钻进了他脑子里,钻得他头骨都似要寸寸崩裂。

疯子。

晚高峰早过了,可城区的路仍有些拥挤,一路超车加速,好几次擦着别人的车过去,身后响起一片声嘶力竭的鸣笛。上桥的时候甚至想一转方向盘,冲进那黑魆魆的水里,在宽广平阔的水面上渡江而行。

过桥之后车辆明显少了。这样的天气里,公园附近尤为阴冷凄清,灯光也黯些。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目力所及,不见人迹。

这也是他所期望的。他一边跑,一边祈祷,翻遍整座公园也不会找到那个人。

这么久过去,那张卡片上的话早已不作数。写卡片的人早已不再等了。

因此,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人的时候,他崩溃了。

昏黄的路灯映透晶莹的雨丝,似一团窃窃低语的虚晕。幢幢树影之中,坐在长椅上的人一身运动服,身旁放着瓶水,戴着卫衣帽子挡雨,弓着背,两手支在腿上,正捧着手机打字。

闻声抬起头,随即站起来,脱下帽子,拿掉耳机,露出全部的脸,眼眶和鼻尖冻得通红。那样的脸上一阵欣喜,像是无异于往常的一次约见,早到了十分钟,终于等来了说好见面的人。

但那欣喜很快就消失了。林语风站在原地,看着他,没再朝前走。

与此同时,尹昱只是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地面像在轻颤,眼前是一团又一团随风而散的白汽。细密的雨滴落在脖子上,像针扎一样刺疼。腿在抖,心脏也在抖。大口大口地喘,却怎么也喘不过来,只愈喘愈烈。抹了把泪,勉强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人,那人影很快又模糊了。

闸门不松,可还是发大水了。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他,你不冷吗?

林语风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像一地的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