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Ballade·Op.72(第2/2页)

他扔下笔,迅速从左手边那一堆手稿里翻出某几份,飞快地审阅过后,径直走向那架钢琴。

落指,触键,发声。

——音乐和雨声交融。

不需要刻意寻找,也没有任何预见性的提示,缪斯突然就和他在钢琴上邂逅,乐句完整地在黑白间歌唱。

——它是降d大调的。

琴声终止,肖邦像阵风般回到书桌前。他拿着笔的手快抖成颤音的波浪线,利落却又小心翼翼地记录着瞬间的灵感。

音乐没有从他脑中消退,他欣喜着填上那一段段或缺失已久、或摇摆不定的空白。

欧罗拉,你在哪?

快回来——我有一首曲子,想给你听听看。

欧罗拉打开门锁的瞬间,就被兴奋的肖邦拽到书桌前。

青年指着正中间哪几张手稿纸,眼中的海蓝满满铺垫着波光。

少女当即明了他的意思,好笑地放下吉他,示意他松手后解开沾上泥点的外裙。

“弗朗索瓦,你想让我用眼睛欣赏呢,还是用手指欣赏?”

“!”

欧罗拉的提议令他眼中的光芒更盛。肖邦明显选择后者,他已经抓过谱纸,仔细将它们摆好在谱台上。

等他在带着期待站在钢琴旁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爱人做了和远在巴黎的李斯特一样的选择。

全新的曲谱,手稿。

用手指欣赏,视奏。

作曲家既忐忑又期待,他无法预料到会听见一场怎样的演绎。虽然极不想承认,李斯特在这方面的确拥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但……

肖邦默声注视着欧罗拉在钢琴前坐下,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换成他来弹——毕竟曲子是他刚完成的,现在换人演奏似乎是一种伤害。

“哎,你把这首前奏曲完成了?真好……”

他见她用指腹抚摸谱纸上的音符,不禁想起在德雷斯顿,她也是这样对待那册练习曲的,如珍宝一般。

心再次柔软下来,甚至来不及品味她奇怪的感叹。

琴声。

静谧的旋律仿佛带着湿润的呼吸,一点一滴坠落在心头。干净而透明,轻盈而飘逸。贯穿全曲的八分音符被控制得极好,就像小小的雨滴坠落在屋檐或窗棂上,由那一滴轻巧的浑圆,碎成晶莹的万千音符。

气息、乐句、连奏、踏板……甚至某一句并未按照拍来的自由处理,都是符合逻辑的,丝毫不破坏行进感和流动感的。欧罗拉是感性的,却不夸张矫饰,只作理性的抒发,温柔而深切。肖邦喜欢这样恰如其分的情感流露,刚刚好。

不,应该说近乎完美——

像是演奏过千百遍那样娴熟的完美。

“你的夫人……在恐惧我……”

肖邦脑中突然闪过桑的话音。他知道,欧罗拉邀请他来马略卡旅行,执着到近乎偏执。他能在她的微笑里,觉察到一些莫明的不安……但这些他未曾深究的东西,竟然在她演奏至这首曲子中后段时,和逐渐堆砌起来的情绪,一起随着他标注的,顺着指尖抒发掉了。

琴音拖着余韵在空气中回荡,慢慢消散在周围墙壁上的细小孔洞里。

并非多么高昂激烈的曲子,但他却见到她泪流满面。

肖邦有很多疑惑。

“欧罗拉,你听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极苦和极乐……”

青年轻轻在少女身旁坐下,他突然不再想去在意那些疑惑了。

无论是初见她时,她对他的曲子陌生到像是一场梦幻的邂逅。还是第二次见她,她就能在钢琴上自如地弹奏他的练习曲。亦或是她无法隐藏的,对他曲子的娴熟——甚至是一首他刚刚才定稿的曲子。

她说她听到的是极苦与极乐,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弗朗索瓦,我很害怕……我害怕因为我的缘故,会导致这样的曲子消失……”

“‘我爱肖邦’,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以你的聪慧和敏锐,我想,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应该等了很久……”

他见她擦掉眼泪,深呼吸后,释然地笑了。

心脏的跳动仿佛和节拍器的摆锤一样,即使在键盘上弹着最重的音,也无比分明清晰。

“尽管荒谬,但我确实来自百年之后的未来……你的曲子,在我的手指上烙下了印记。”

“但我是真的——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这是我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的,‘欧罗拉’最大的秘密。”

“你……还能接受我吗?”

她低垂下头,只盯着键盘揉捻着指尖。

他抬头望向窗子,雨后,耀眼的光柱将明亮撒进了室内。

肖邦突然笑了。

他十分不肖邦地揉乱了欧罗拉的发。

“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