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我点点头,起身去提行李袋,梦总在这一刻醒来。

九月末,初秋,我回了趟南水镇。

自离婚后,我、爸,还有妈,三人终于碰面。不过是在陈曦老师的葬礼上。对我而言,她的死是有些突然的。但对我爸来说,却早有心理准备。她一直有遗传性败血病,从发作到死去,不过短短六七年;而这些年里,我父亲不惜妻离子散,也还是完完整整地尽了一个老师、情人和丈夫的责任。自上次一别不过短短三个月,爸又苍老了些许。葬礼上,他站在气氛并不压抑甚至有些热闹的人群中,一言不发,孤独得像一棵古松树。那时我好想走过去问一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很爱陈曦老师,胜过爱我妈跟我。

当然我没有。或许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对于很多事情,曾经耿耿于怀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

葬礼结束后的当晚,我们三人一起吃了顿饭。讽刺的是我们居然选择了麦当劳,就近找的地点。很早以前我们还是一家人时,也经常因为匆忙而跑去麦当劳随便吃点什么,那时候麦当劳还是很新奇的进餐场所,很多小孩都羡慕我。

大家心不在焉地对坐着,忍受着小朋友跑来跑去的吵闹环境,都没说话。后来我爸象征性地吃了根薯条,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瞟了一眼我妈。在他沧桑面庞的衬托下,妈显得那么年轻,我早发现了,她今天化了很精致的妆,似乎为的就是让自己在情敌的葬礼上看上去更有尊严一点,毕竟,这是她唯一一次胜利的时候,尽管胜利的到来不是她努力的结果。

“过得还好吗?”爸唐突地问。

“还行。”妈回答,她想努力自然点,反而更不自然了。

“你呢?”爸又问我。

“也还行。”我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他无意义地重复着,不安地低下头,右手紧拽着裤子,直到十指发白。很奇怪,就是那一秒我突然就决定原谅眼前的男人了,我决定不再计较他曾经做过的一切,留给我的一切,以及他将要展现给我的一切。这些,我都不计较了。

“听说解放路那一带开了家潮州菜馆还不错,咱们一起去吃吧。别吃这个了,垃圾食品没营养。”我看似漫不经心的话里透着别有用心的暗示。爸微微吃惊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再次低下头,我感觉他眼里的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也好,上次小刘还喊我去尝呢,当时有事没去成。”小刘是妈的一个麻友,她声音有些涩,似乎是紧张造成的。

“那走吧。”我率先起身,仿佛自己才是领头的家长,而他们是两个刚吵完架不知如何重归于好的熊孩子,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

爸,你一定不知道,其实我并没原谅你,我想可能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了吧。可该死的是,我又比谁都清楚,你其实就是个软弱又清高,外表冷漠严峻内心多愁善感的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以为我原谅了你,让妈以为我原谅了这个家。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或许才能好受点,而我希望你们能好受点。因为我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搞明白一件事——无论如何,我最爱的人里始终有你们,我会一直这么爱你们,在我这该死的停止了摆动的生命彻底终结前。

参加完陈曦葬礼的三天后,傅林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准确说,是在大家眼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主动提出陪我一起回趟老家,我同意了,因为当时我低估了自己,我以为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勇气单独面对那个破碎的家。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傍晚,我们坐上最后一班长途大巴,从南水镇赶回星城。三个小时的高速公路上,车子摇晃得像个婴儿床。傅林森第一次在我眼前熟睡了,他脸上再看不到那种时刻都保持着的优雅,他终于也跟正常人一样,脸部肌肉因为疲倦而微微松弛,到后来,他的头索性靠在了我肩上。

没多久,他被一次颠簸惊醒了。他朝我露出了睡眼惺忪的笑,很突然地,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卫寻,我要走了。”

“去哪?”我努力以他那种淡漠口吻回应。

他想了想,“可能先去新疆和田那边看看。那边本来就落后,最近又发生了地震,但国内关注得不多。网上有人说那边缺老师,我想去当支教。”他笑笑,像是在心虚地跟我保证什么,“好歹我可是读了五年高中,教小朋友应该没问题。”

“做多久。”

“不会太久。然后继续走,我想趁年轻,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