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恋(第3/36页)

谢秋思愣住了。难道郑晓京所说的话就这样被证实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苦苦寻找的、顶着压力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楚老师从来都没有歧视过她的家庭出身,还在英语课上多次表扬她,并且对她的课外阅读提出比别人更高的要求,难道这些都和别的同学“一样”?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有吗?楚老师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没有!

羞涩、懊恼烧红了她的面颊,对一个少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爱情上的碰壁更难堪的了。小小的年纪,她已经两次失误:先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后是爱上了根本不爱她的人!她是自爱的,现在应该退却了,退到和别的同学“一样”。但是,后果是什么?她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人格,她将在同学们面前永远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再也抬不起头来!她不能退。父亲常说:“成功往往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父亲解放前在事业上的成功、解放后对“进步”的追求,都是这种努力的体现。那么,她自己的爱情道路就封死了吗?也许楚老师在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门暂时封闭,她为什么不再撞击一下呢?把它撞开!

“楚老师,我知道……”谢秋思不再使用上海方言,为的是使自己显得更稳重、更“书生气”,也就更靠近楚老师的气质,但下面要说的话却又有意和他拉开了距离,“您对学生是一视同仁的,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出生在‘资产阶级’家庭的人,也没有嫌弃……”

楚雁潮的神经不禁被刺了一下,他避开谢秋思探究的目光,向小亭走过去:“‘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标准的‘无产阶级’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谢秋思当然不知道老师此时的心情,但她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猜测:老师显然没有把她入“另册”,而且对于像郑晓京那一套盛气凌人的做法是否就算“无产阶级”也表示怀疑。这就更鼓起了她的信心,跟着他走过去,进一步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她苦思已久的问题:“老师,您说,一个人想到爱情……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吗?”

“爱情?”楚雁潮心里一跳,这个女孩子好勇敢,她到底面对面地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一个绕来绕去的话题,终于挑到了明处。楚雁潮不能回避,但他也只能就她提出的问题本身,按照自己的见解给以解答,“爱情当然不是资产阶级独有的东西。漫长的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就没有爱情吗?无产阶级就没有爱情吗?我在英语课上说过:革命者也会有爱情。恐怕到一万年之后,人类之间已经没有了阶级,也仍然会有爱情!”

谢秋思脸上泛起了笑容,老师的话无疑给她那被重重绳索捆着而又试图挣扎的思想松了绑。既然爱情不受“阶级”的限制,她还怕什么?“就是嘛,爱情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想爱谁爱谁,谁也无权干涉!楚老师,您说呢?”她的眼中闪耀着青春的光彩,热切地望着她所爱恋的人。“您说呢”三个字并不是简单的发问,而是要牵动他的心,让他更主动地袒露情怀,一个女孩子总不好先说“我爱你”。

然而很遗憾,楚雁潮自有楚雁潮的思路,并不由她牵着走。

“爱情当然是每个人的权利,但它很神圣,决不可滥用!滥施情感,必然葬送了最纯真、最珍贵的爱情!爱情对于人,就像生命。古人很崇尚‘士为知己者死’,但也不能为一时冲动便轻易献身,那样并没有什么价值。‘知己’应该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是双方面的、缺一不可的……”

谢秋思炽热的心冷却了!楚老师虽然一个字也没说到对她的情感,但字字都在告诉她,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种“神圣”的东西。谢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缠绵的情感都没有牵动他的心!难道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吗?不,无情怎么会这样谈论爱情?也许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爱情,是一种信仰,”楚雁潮踏着亭边的积雪,缓缓地说,“它贮存在人最珍贵、最真诚的地方——贮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灵魂同在……”

雪花飘飘。小亭周围的雪地上,两双脚留下两串印痕。周而复始,各人踏着自己的脚印。一男一女,谈论着一个并非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虚虚幻幻而又实实在在的神物:爱情。

1961年12月28日,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审核了关于楚雁潮等教师的职称确定与提升问题的报审材料。

西语系党总支委员兼英语专业二年级班长郑晓京列席了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