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酥油病(第2/3页)

静悄地躺上病床去,人已是筋疲力尽。大脑像被飓风洗劫过一场,空荡得如同一间没有家具的房子。只想好好来睡一觉。

我很快合上眼去。

但是隔壁病床的家属在一旁敲击我的床位。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好心地招呼我,“姑娘,不能这么早睡在病床上的。我们家属只能陪在病床旁,医院里不允许陪护的人占用病床睡觉。对,你这么楼上楼下跑过大半天,手续都办齐了吧,你的病人呢?”

老人竟然当我是陪护病人的家属了!她所服侍的、隔壁病床的那位妇女,也是一位妇科手术的病人。不知做的什么手术,看起来很严重。听说手术已经做过一周,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她的众多家属日夜守护在她的病床前,小心翼翼地侍候,生怕会有什么闪失。

情绪因此有些触情生情地变得脆弱,我扭头不敢望她们。举目无亲,此时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儿。望望身旁,手术后需要的用品,纸巾,杯子,勺,热水瓶,毛巾,牛奶,水果,我已经提前置备,摆在柜子上。恐怕休养时寂寞,书也准备好,可以随手翻来看一看。不过究竟我的保守治疗会不会做得轻松顺利呢?会不会拖延很长时间,耽误工作?

夜晚不紧不慢,拖着病人在痛苦中煎熬。我隔壁的病人肚子上爬着一道蜈蚣一样可怕的伤口。她们家属轻声地对我说,是很严重的感染,恐怕要在这里住半个月也不能出院。我们这么精心侍候,为什么她还感染了?

我没回应,转眼望病房屋顶。到处是输液的槽子、挂钩和液管。满病房的药液气味,叫人心慌气短。我想在那些高山缺氧的日子里,我的呼吸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半夜的时候,走道对面的一个病房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凄惨而绝望。每个病人的心都跟着紧绷起来。我隔壁病床的妇女在轻轻呻吟,她的家属为分散病人思想,给她的孩子打电话。这妇女听到自己孩子的声音,才缓和了些气色。

我的手术在住院后第三天进行。由湛清作为亲人在手术协议上签的字。蒋央在我躺上手术车的那一刻才赶过来。她的手放在我手腕上,一把抓紧我。我看到自己的手在蒋央的安抚中微微颤抖。可是它却不受我意识的控制。那种颤抖让我的身体毫无感觉。那一刻,我认为我的肉体和我的意识是分开的,它们像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完全分裂。这让我害怕。而蒋央传递过来的力量深刻而紧迫,像做手术的不是我,而是她。

沉厚的电梯铁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张开。狭小逼仄的空间,车轮进入电梯时与凹槽碰撞发出的震动,叫我的心也在相应震动。金属和金属撞击的时候,血和肉也在撞击。推手术车的护士脸上紧蒙蓝色口罩,眼睛雪亮,表情严肃,步步紧守,像是我会逃跑。

怕手术后行动不便,清早我替自己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但上手术车时却被护士脱掉了,又换回她们医院里的。她们的病服肥大松弛,穿在身上空荡不踏实,整个浑身感觉无依无靠。不知道为什么有湛清和蒋央在身旁,我还会感觉那么空荡。他俩被拒绝在电梯以外,我一个人进手术室。

人在躺倒的时候,将会失去很多自信,心也会变得倍加敏感和细腻。即便把身边丝毫的东西都一一透视得明白,也是不会安心。躺上手术台,看到身旁架子上那支麦芒一样锋利的麻醉针,心下就在思量:它将要注入多少叫人麻木的药水?要把我的身体拖进怎样可怕的无知中?半身麻醉,只以分秒为计量,迅速短暂。当下身在麻痹中变成木头,生命显得极其脆弱和轻易。而那些锃亮的手术刀,长的短的尖的细的,有多少把?它们又会怎样地切入我的身体?怎样趁我毫无知觉时,在我身体的暖房里制造伤口?那些伤口,又会怎样地深刻?我情愿被生生切割,让我疼痛,清醒。别让我总怀疑自己会在一不留神间,没了。身旁主医的助手贴进我,瞧着我的生张神色,说,别紧张,没事,好小的手术。说完却用一块白布蒙住我的双眼。

我的手术并不大,但是很痛。流过很多血,却只是在手术室内,蒋央看不到。没有伤口,伤口只是被肚皮覆盖在子宫里,蒋央也看不到。她只看到我脸上伪装的笑。我突然感觉自己需要在蒋央面前伪装。因为我知道我的健康和富裕才是她的幸福。所有的病痛和贫穷都将预示:我需要她,需要打搅她,和湛清。

唉,我的子宫在经过锋利的刀具切割过后,痛得有些抓心。但我紧紧咬住牙关,不想呻吟。蒋央勾着腰身在我的床头旁,日日夜夜侍候,一点一滴,细致入微地照应。灯光下,玉兰白脸色的她,因为熬夜而神色憔悴。安慰声却时时刻刻,轻微低吟。一个字,一句话,粘着小心和焦虑。那种易于叫人情感坠毁的叮咛,易于叫人意念粉碎的温存,我恨不得自己立马好起来,反过来,让我来服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