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路(第2/3页)

他开始嗡嗡念经。

大约十多分钟后,大雨停下来。停的也是干脆利落。雨一住,雾气便一散开去,一下天空又像变戏法那么似的,空蓝如洗,干净得像一块蓝玻璃。只是气候变得更加阴寒袭人。

月光扑扑身上潮湿的氆氇,双手朝天拜过三拜,很认真地说,“多多的念经,老天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了,你看,雨停了!”

好像这个雨是他念经念停的。

我们匆忙行路。

穿越天葬场背面鸡肠子一样狭细的山道,一出山岗,远远地就望到几只大鸟静立在高耸的石头上。一只只肥硕壮大,形如小牛。蓬松而黯淡无光的羽毛。眼睛却阴黑发亮。冷静地望人,一动不动。寒碜,透着冷漠气息。

月光停下脚步,“这就是神鹰。”他说得似乎平静,却是努力压抑着激动的那种平静,眼神里闪烁着神往的光芒,就像小时候我们在梦里见到神话故事里的凤凰一样。

我却惊动起来。因为有两只正扇动翅膀朝我们这边飞来。

山岗是突兀的,我们站在一个高的草坡上。食肉鹰从我们面前平行飞过,与我们的身子平行。

山那么高,崖那么深,雨后阴寒的冷风刮过我的脸。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一只食肉鹰飞行悄然偏离了方向,直接朝着我的头顶上扑来。嘴壳像迅速闪过空间的锋利刀片,咫尺之间,差点就要擦过我的毛发。吓得我浑身一阵抽凉。不敢抬头,只感觉它展开的巨大翅膀、浮影完整地罩住我的身子。那翅膀穿越空气时,与风摩擦发出的“嗦嗦”隐匿之声,轻捷,阴森。我感觉它不是飞在我的头顶上,而是刚刚穿刺过我的大脑,从我的中枢神经上飞掠而过。周身毛细血管像是要爆裂开。

它们却一点也不害怕活人,目光阴冷锋利,黑色匕首一般直截穿刺人的视觉。

浑身紧贴上月光,我仍是感觉悬浮空洞,无依无靠。

月光惊讶地问,“怎么?你害怕?”

“不是……只是你看它们的眼!你看它们眼里那光!”——它们眼神里放射的那光,似是不能从生活中寻找。那种冥亮阴寒的气息,也不像是来自大自然。倒像是带着某种使命,来自另外世界。

天葬在桑烟中进行。

这个天葬场是这片草原上最大的。几乎每天都有赶着升天的亡灵从周边草原被送过来。架在摩托后拖来的,人背来的,面包车拉来的,用木夹子抬来的,排成一排放在葬台旁。

没有哭泣声。只有沉默,或者间隙发出的低声窃语。草场是延缓的,朝着天空铺展开去。前方有放牧的人。再前方能看到汽车在皱褶成带子的盘山公路上像虫子一样往越来越高的海拔爬行。

蒋央,此刻我找不到任何修辞来形容这样安祥的气氛。前方放牛,山下跑车,这边天葬。生与死在这里自然和谐地衔接,似乎没有特别注释。

三两个觉母和扎巴坐在葬台上方的草坡头,有亡人家属不断地给他们送钱。五毛,一块,或者五块,是希望他们在此时刻能够多多地为亡人的灵魂升天念经超度。

喇嘛开始念经。声音有些紧迫,嗡嗡哼哼。天葬师手里垂下的钢刀,混乱了我的视觉。周身恍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蒋央,我们本知道,死亡是自然而来的去向,就像树叶要落下,不用去思考它落或不落。可现在,我永远不想死亡。或者死亡会像烟雾那样,可以在顷刻间散失,不需要任何挣扎的过程。

现在,我需要离开。随着尸体的大量分解,尸首特有的腐化气味也随风蔓延整片草场。我在恶心,呕吐,却又不能淋漓尽致。还要努力压制,不能让前方的月光看到。只能把污秽物吐在自己的掌心上,衣领里,还要隐藏紧实。我感觉此时自己,快要窒息!

草原迷茫无限,我要走,却找不到出路。

而月光正等待在天葬师身旁,躬身恭敬地从天葬师手里接过一块亡人头盖骨,包好放进身旁皮袋。满脸欣慰的神色,目光恭送着身旁的大鹰。

大鹰们最终填满肉脖下的大皮囊,一个个变得懒洋洋。有几只扑打着翅膀想起飞。却是飞不起。张开双翅吊起指爪扑腾半天,又坠落在地。食物太多,它们吃得太饱,飞不动。一只皮囊坠得歪歪斜斜的大头鹰实在不便起飞,只好张开翅膀步行上路,朝着山顶方向像结对的企鹅蹒跚而去。它的身后陆续跟上一大群。

过程缓慢,人就站在一旁给它们让道。大鹰们缓缓拉成的长龙队伍一直从山脚延伸到山顶,直线排列而上,远远望去,那即是天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