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还给

很难想象吧。

作为一个转过年去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就能拥有自己的小孩儿的母亲,我却做了第一个,放弃他的人。

一开始,陈太医死活不愿意开药,甚至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对我说:“娘娘要是非要逼迫老臣,老臣只好自己先饮药自尽了。”

但他在姜初照要求下,每一日都得开给我请脉,所以每一天我都有机会给他洗脑。

最初还是温和请求:“我不会告诉陛下这药来自哪里的,所以陈太医不必太过担忧,你肯定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且,我相信太医给的药,比外面买来的更可靠一些,疼得更轻一些。我其实也是很怕自己乱吃药会伤害到身体,尤其是我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呢。所以陈太医可怜可怜我呗。”

到后来就干脆放弃以柔克刚的路数,把残忍冷血与循循善诱的招数联合起来用:“我生下一个巴掌大的浑身青紫还不会哭的小孩儿,陈太医就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吗?陛下什么性子,太医最清楚不过了,他一气之下肯定就要搞连坐那一套。

再者说,放弃这个孩子其实也是为天家的颜面和陛下的处境着想,孩子没出生权当没怀上,若是出生了活不过两天就早夭,这还是陛下第一个孩子,大臣们和天下人知道后会怎么传?会不会就此把他们的皇帝逼得退位?陈太医是男儿郎,这种权势之间的倾轧与较量应当比我更懂。您还是先帝在位时极其信任的臣子之一,您应当也不忍心看陛下陷入囹圄吧?”

明明都快到十一月了,天气已经冷得不像话,但陈太医听完我的话后,从额头到后颈,呼呼啦啦地冒出不少汗。

能说的都说了,能劝的都劝了,能威胁的也已经威胁过了。我也身心俱疲,早就不太能撑得下去,最后捏紧了手指,带着哭腔跟他说:“您是太医您应当晓得,这胎儿越长越大,越难打掉。您若还是犹豫不决,最后一尸两命可就太叫人难过了。我还不到二十三岁,我也并不想在这个年纪就死去啊。”

此话惹得一个半截老头再也忍不住,掏出袖子挡住脸,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他回到太医署想了一夜。

次日姜初照上朝时,他再次来丹栖宫请脉。

这一回他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丫头并准备大量的热汤。

我默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入宫快四年了,依旧没有什么可靠的丫头。

许是进宫的头一年,就被丹栖宫懒散又势利的宫女伤过心也差点害过命的原因,自此以后,我就很难再记住宫女的名字,也很难再记得她们的长相了。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来是为了劝自己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这样在她们背弃我时我就不会伤心难过;二来则是因为记不住长相和名字,就不会老是想着报复,让自己本就被捆成一团的心,再多一道仇恨的束缚。

但此时却不得不找一个。

我总不自己伺候小产的自己吧,于是思来想去,找到那个一直对我还不错的宫女,告诉她稳住心神,不要声张,一切听陈太医吩咐。

陈太医见我没有威胁她,就自己做了恶人,替我凶了她几句。小丫头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跪了,不断磕头,说自己一定会听娘娘和太医的话,不会跟陛下讲,也不会跟其他娘娘讲。

我已有些不忍心。

喝过药后躺在床榻上,她已准备好了热水,还不计前嫌地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问我冷不冷,问我痛不痛。

我看过她一眼。

但很快就转过头去了。依稀记得她生着一副细长娇俏的柳目,唇边还有清甜淡雅的梨涡。

*

半个时辰后,磅礴的血腥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寝殿。

那位宫女一边哭着一边把血水端往殿后。

在这之前,我以为来月事时的血就够多,够让人难以忍受了。那天经历过后我才晓得,这世上超越你想象的事还多着呢。

比如小产原来不是一蹴而就、一倾即泄的,而是一刀子皆一刀子的,似要把你整个躯壳里的东西都搅碎了,揉烂了,然后再一股皆一股,连着筋,牵着肉,流淌出来。

那时啊。

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热泪还是虚汗,手掌心早就被掐出血来,指缝间粘腻得不行,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趁着还能说得动话,便颤抖着央求:“陈太医……有没有那种药啊……”

他赶紧跪过来:“娘娘需要什么药?”

我望着殿顶,看向目睹过我的无数苦痛的梁木,怅然落泪:“你之前……开过的那种,治牙痛的药……对我很管用。”

陈太医整个人猛地一颤,就这样发现了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凄惨又惶恐地问我:“娘娘当初根本……根本不是牙痛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