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朝暮洞天(四)(第3/3页)

他靠得更近,“那你记得我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眼角弯出了甜甜的笑。

曾经深厚的友谊,接二连三地从她生命里消失,被抹去得一干二净,从今往后将只剩下一个人。

流光溢彩的河流凝滞不前,熙来攘往的人群定格在夜色里,巨大的天幕下,空旷的天地间,只有两人站在画舫上。

少年眼中星光更盛,他欺近一步,将她抱上栏杆。

白梨两腿悬空,只得拉住他袖子。

她背着光,却能从他清澈的眼瞳中,看到对岸有一抹炫亮的光冉冉升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图案。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鸦羽般的眼睫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弧弯弯的影子,像那个蒙着血色的怪梦,蛊惑似的低声说:“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面具后的眼睫轻轻一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薛琼楼轻轻笑起来,趁她失神的时候,隔着面具,在她侧脸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这个吻带着雨水与腥血的味道,让她从梦境中惊醒,她身体后仰,却忘了自己坐在栏杆上,后面是一条飘满花灯的尺素江,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又径直往前坠,最后一把抱住他。

薛琼楼顺势搂住她的腰,那纤细的一线恰好握在他手里,他又轻声重复一遍:“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生命里只剩下朝夕相处的一个人,蒹葭渡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她最后的归宿是东域白浪海底的朝暮洞天,只能陪着他一个人。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怀里的少女却在把面具往上推,推得有些艰难,“卡住了……”

面具旁边的流苏卡进那枚梨花华胜中,薛琼楼用手指勾开流苏,将华胜顺到手心。同时有只手伸进他衣襟,痒痒地往里面爬。

她也会跟他开玩笑了?

他握住少女手腕,“阿梨?”

她抱得更紧,侧脸贴在他胸前,毛绒绒的发顶蹭着他下颌,手像一条细鱼一样得寸进尺地往衣襟里伸。

少年白净的脸头一回有些发烫,松开她手腕的手,也缓缓移到她腰际。

烟花不断在天际飞升、绽放,闹哄哄的声音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哐当。

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一贯处变不惊的少年,怔立当场,面色褪得煞白。

地上躺着一枚梨花华胜。

和他手中那枚从她发间顺下的华胜一模一样。

他僵硬的视线下移,她还从他贴在心口的衣襟内,缓缓抽出了一张画像,上面五个人亲密地贴在一起,鲜活而真实,洋溢着灿烂的笑。

她置于心口处的手,如同那把猝然刺进来的匕首,扎得鲜血淋漓。

天际那朵烟花盛开到极致,化作一场金色的星雨,在半空中枯萎,天穹重归黑暗。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铺满花灯的河流枯竭干涸,雕梁画栋的舫舟卡在皲裂的河床中,花灯犹如一只只垂死的萤虫,幽黄的光是尸骸最后迸出的烬火。

潮水般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中,不断有灰白色泡沫旋起,在浑浊的夜色中翻滚碎裂。

远处片片层叠的黛青色飞檐,像还未晾干的水墨画被泼了水,墨色杂乱晕染,轮廓模糊。

这个世界正在崩溃。

夜色如一张漆黑的纸,被缓缓解开一角,纸上的景物泛黄褪色,只剩下两个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人,站在寂然无声的天地间。

白梨抬起头,看到少年眼中的星光消失得一干二净,漫长而幽暗的夜重新笼罩上来。雪白的冠带如蝴蝶濒死之际扇动的翅膀,坠落在同样雪白的脸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垂着眼睫,像一片平整的白瓷,中间崩裂一条漆黑的细缝。

脸上的狐狸面具是真的,她摸着面具一侧残留的温度,“回家?”

她发现了。

谎言一个接着一个掩盖上来,终将积重难返。他像绞刑架上的刑徒,怀着侥幸企盼起死回生的奇迹。

“阿梨……”

她把面具推上去,露出清透如水的双眼,“我已经跟你回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