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鹿门书院·符令之争(五)(第3/3页)

琴书先生温啸仙。

资历老一些的人提起他,会评价八个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而现如今再提起他,也会有八个字——“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当时还是凡人的李成言遇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鹿门书院的山主。他隐居于深山,对一穷二白的李家多有照拂,某种意义上,李成言是他第一个学生。

变故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

他背着满满一捆柴冲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尸首,父母,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儿。

刚满一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

“原来师弟就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隐居,还收了你做学生。”月白襦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槛前,月光将他身影切割得半明半暗,他举目环视,大失所望地摇头:“家徒四壁,不成气候。”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师弟”“隐居”“学生”又是什么意思。

只看到后来又来了很多人,人影错杂,踩乱了一地月光。

温先生被围在人群中,那些人义愤填膺地斥责他——“逼着学生杀妻证道,枉为人师!”

李成言坐在家人的尸首间,怀里抱着弟弟,目光定定。直到有人推他一把:“你说,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李成言脑袋中一片混沌,突然打了个激灵。

不是的!先生不会这样做!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是个白衣胜雪的男人,披着一身月色,当真是玉树临风。他手里的折扇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额头,婴儿破涕为笑,他在这串笑声中说:“考虑清楚该怎么说,我会给你一个好归处。”

“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那些人又来质问他。

李成言抱着婴儿不断往后退,惶恐、惊骇、迷惘,他下意识搜寻先生的身影,想去寻求他的指点。

那一袭月白色的襦衫,仿佛凝聚了天下三分月色,四面楚歌,却仍洒然自若,先生朝他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他顿时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是、是的,就是他,杀了我爹娘……”

先生在告诉他:不用辩解,他来承担一切。

“……还逼我杀妻……”

你们兄弟两个好好活下去。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李成蹊十三岁以前,李成言孜孜不倦地教导他,做一个好人。

十三岁之后,李成言开始装疯卖傻,他的性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线,维系着兄弟二人渺茫的未来。

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但弟弟可以成为先生那样光风霁月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那件血袍是他无意间在江边发现的,江边死了人,而血袍属于弟弟,弟弟便有着莫大的嫌疑。他仓皇间藏了起来,脑中乱成了一团麻,甚至想过是不是有人想陷害弟弟。

翻过小巷的时候,他被人踩住了衣袍,骇然回头。

那一片雪白的襟袍刹那间唤起十几年前的噩梦。

站在身后的却是个陌生的白衣少年。

正当他想松一口气,少年一句话,又让他整颗心追入谷底。

“还真是兄弟情深。”

他继续装疯,挣扎着想逃。

“跑啊。”少年眯眼笑起来:“再怎么藏,也藏不掉你弟弟身上背负的人命。”

李成言万念俱灰。

真正让人绝望的,不是旧日的血疮被一遍遍挑开,连皮带肉地剜除,重复着结痂与流血这一痛不欲生的过程。

而是眼睁睁看着寄于一腔赤忱之心的亲人,步步走向深渊,满手血腥,满身人命。

他十几年孜孜不倦的教导,他寄予厚望的弟弟,毁于一旦。

也毁了他心目中对先生的念想。

哀莫大于心死。

藏书阁正在不断下陷。

手心被一遍遍鞭笞,薛琼楼恍若未觉地立在窗边。

“就为了这两件小事,你把那两个凡人孩子锁在茅屋里,装神弄鬼,告诉他们只能活着出来一个,让他们互相残杀?”

“我在为你出气啊。”

“为我出气?难不成我还得谢谢你?”

……

“只要你心怀不轨地踏入书院一步,哪怕我身死道消,你还是会像今天这样,被我打得满手血痕。”

琴声萧瑟,如处幽篁。

好似问责于他。

既是同门,何以同室操戈?

手心痛楚一阵比一阵强烈,薛琼楼满不在乎地望着窗外,手里捏着一枚符令。

真当他是来雪中送炭锄强扶弱的?

错了,他是要让这对兄弟,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