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长袖善舞(第6/19页)

“原来如此。”萧祯却是第一次听说司马氏暗藏的用心,同为帝王心性的他不禁琢磨起其间驭人的取舍和难以为人知的考量,想了片刻,才道,“太傅说了这么多,还不曾告诉朕,北援之事到底做不做得?”

谢昶微笑道:“虽然是说出于道义而行,却也是开疆拓土的难得机会,陛下可以把握。只不过有件事陛下心中要有底线,我朝的军队也刚自荆州烽火中解脱,如今这个时候,将士亟须休养生息,纵是北上,也不能大举出兵……”他似忽然想起什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才又续道,“而且挥师北上需渡怒江,按眼前局势来说,与北朝接壤的荆州、豫州、徐州中,荆州乱刚平,豫州水师不及徐州。若出兵,还是北府兵为先,只是目前北府兵的统帅郗彦——”

萧祯了然接过他的话:“郗彦是独孤尚的表兄弟,血缘情深,不可不顾虑。”

谢昶不慌不忙道:“除此之外,陛下还需考虑,我们北援能有多大作用,若司马氏政权一旦倾覆,我们便结了鲜卑这个大仇。虽则中原战定后鲜卑必然忙着恢复元气,我们短期无忧,长远却难预测。且如今北朝与鲜卑一南一北对阵中原,我们若援北朝,军队如何北上?想必不过是边角一番厮磨,难成大事。若是与鲜卑联手,倒可以里应外合,攻城夺地,以图霸业……”

萧祯听到最后,微微一惊,忙打断他道:“太傅的意思竟是援助鲜卑?”

谢昶看清萧祯竭力掩饰下的惊慌,虽则是早预料到的,内心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老臣的意思,北援是可以的,但眼前形势,我们既不宜劳师动众,也不能不考虑长远将来,需以最小的牺牲博得最大的利益,除此之外,也要适当顾忌荆州之战首功之臣郗将军的心情。因此老臣认为,援鲜卑好过援北朝。当然,等苻子徵递上国书,此事还要陛下做最后定夺。”

萧祯犹豫起来,沉思良久,皱眉道:“即便我们愿助鲜卑,却也是一厢情愿,鲜卑人并没有邀我们联手的意图。”

“此事难说……”谢昶眼帘低垂,一笑道,“陛下放心,等郗将军回到邺都,此事自然会摆上朝堂的。”

萧祯却不再言语了,谈话延伸至此,绝非他事先所料。先前自己的筹谋还是太过天真和简单了——他忽觉挫败,然羞恼之外却又是另一种心动,因而就放任自己陷入漫长的沉默中,慢慢沉淀萦绕心头的诸种思绪。

(四)

自东朝开国以来,承庆宫素为历任太后居所。因殿阁筑在宫阙最北,正紧依盛载桂树的僖山,这里便终年沉浸在桂叶遍满山岩的浓郁翠色中。虽则冬日难免肃冷了些,但每逢夏季,承庆宫内外便可得一番喜人的幽凉。永贞元年始,沈太后住入承庆宫,因她一向畏热,萧祯命人在宫殿之后挖掘活渠引入曲水深流,清波环绕间的殿阁由此愈发清静渗凉,难比皇城它处。

六月十七日清晨,一早入宫求见沈太后的夭绍跪在承庆宫正殿已过两个时辰,重重帷帐下的殿阁深暗如同冰潭,墨青色的玉石地面更是凉意森森,跪得久了,只觉一身繁复宫衣也难抵如此寒气。夭绍悄悄揉了揉膝盖,想起昨日入城时沈伊的戏言,忍不住暗想:碧枫池再是世人称道的避暑胜地,又怎比此刻承庆宫的冷意入骨?

正觉煎熬时,忽见帷帐中袅袅而出一缕窈窕彩衣。那少女姿容明丽,行止端庄,走到夭绍身前将她扶起:“阿姐,太后刚醒,让你入寝殿说话。”

“明宓?”夭绍嫣然微笑,“你何时来的邺都?”

“半月前,陪父王来都城看望太后。”明宓见她久跪之后脚下虚浮,便紧紧挽住她的胳膊,让她半个身子都靠着自己,悄声道,“阿姐,我们两年未见了,你还是那样爱惹太后生气。好像我每次进宫见你,你都跪在这边。”

夭绍愣了愣,回忆良久,才不确定地道:“我原来总是这样不懂事吗?”

明宓一笑,不再说什么,两人相携而行,走入寝殿。

寝殿的光线比外殿更为幽暗,帷帐悬罩四壁,烛台明燃。满殿都弥漫着汤药的味道,清苦得窒人呼吸。

沈太后虽已睡醒,却没有下榻,慵然靠着软褥,于榻前垂落的红色珠帘后望着入殿的那抹紫裙,沉默一刻,才低声叹道:“丫头,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自入殿的刹那起,夭绍眼前就已雾气蒙蒙,此刻那温柔疲惫的声音一旦入耳,泪水夺目而出,竟是止也止不住。明宓松开双手,夭绍跌跌撞撞地奔向榻前,拨开珠帘,看着榻上双鬓银白、面庞清瘦的沈太后,忍不住折膝再度跪地,泣道:“是夭绍不孝。”

“你原来还知道不孝?”沈太后目中亦起泪意,冷冷笑道,“哀家也想不到,你倒是真狠得下心,不过为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