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暗涌(上)(第3/4页)

“一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海兰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姐姐,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们也是一样。无论富察氏是否做过那些事,但那些事总和她脱不了干系。做便做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姐姐,前头压着咱们的一个个死绝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如懿只是恍惚地笑着,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海兰上前一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姐姐,你应该高兴。”

须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海兰,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海兰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一世。可咱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这一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姐姐,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

簌簌风露拂面,如懿独立于月色波縠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多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

龙舟殿阁中静得出奇,莲心跪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只身长立,凝神俯视不语。莲心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龙靴边上,那浅金色的靴子,黄漳绒的靴面用夹金线穿着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细细一粒,一不留神便会滚落下来,踏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应该明白。”

莲心恭谨道:“奴婢自然明白,无论奴婢是因为谁而脱离王钦魔掌,但归根究底,能允许奴婢逃离、能放奴婢生路的,这世间只有皇上一人。若无皇上应允,什么都是虚空。”

皇帝颔首:“莲心,这便是你比旁人聪明的地方。可你对皇后也算忠心,回到她身边之后,对她不利的话,你一句不说;对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莲心的脸容沉静如水:“奴婢终究是皇后娘娘的奴婢,虽然她曾害得奴婢终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来。皇后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恶语。如今身后,皇上但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微微沉吟:“那么,阿箬曾经告诉朕,指使她害娴贵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后和慧贤皇贵妃。”他缓缓论起,将阿箬昔日之言一一述说。

莲心皱眉细想了片刻,扬眉道:“皇上不觉得阿箬说的这些话里,屡屡提到素心,却未曾提到是皇后娘娘么?”

皇帝轻哂,仰首望着阁顶繁复的迷金叠彩,那细腻的金粉填在艳色的朱漆上,炫得几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皇后所指使么?”

莲心一时语塞,她雪白的板缎长袄,裙边绣满浅青并香色缠绕的枝蔓,像一枝没有生气的藤蔓,笔直地僵立在壁间。半晌,她摇头,咬着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后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宫中的娴贵妃,这事奴婢也略听过一二。但奴婢细细想去,皇后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饮食,娘娘离世前几日,太医还曾见素心端了薏米汤饮给娘娘喝。那汤娘娘喝了几日了,反是太医说起薏米清热利水,但颇为寒凉,不宜娘娘饮用。这般想来娘娘其实懵然无知,奴婢也纳罕,为何娘娘对着娴贵妃却又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说,除了素心和皇后,只怕还有人牵涉其中?素日与皇后往来的,除了慧贤皇贵妃还有谁?”

莲心细细想了半日:“纯贵妃、嘉妃与婉常在也常常来往。皇后喜欢四阿哥,与嘉妃略亲近些。只是嘉妃一向与慧贤皇贵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将别人放在眼里,只和纯贵妃亲近些。皇后娘娘一向顾着彼此的颜面,所以慧贤皇贵妃若一人来,便不大叫嘉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摇头,释然道:“嘉妃一向是个口无遮拦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细,对着朕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这样直肠子的性子,想来也没什么。”

莲心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却也没什么确实的疑迹,便也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