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数峰青(冷月如霜番外)(第2/5页)



  璎珞拿了柄素白纨扇,替我扇着。

  我在凉榻上辗转反侧,汗透湿了薄绡纱衣,腻腻的粘在身上,人仿佛多了一层皮,恨不得立时揭了去。我模模糊糊已经快要睡着了,忽然像是璎珞的声音唤:“娘娘?”

  我不想说话,可是璎珞是知道的,停了一会儿,她轻声道:“摄政王来了,娘娘是不是见一见?”

  我睁开眼睛。

  油然而生一种倦怠。

  殿中一重重的金丝竹帘已经放下,再放一重鲛纱帘,最后又一重珠帘,外头无声无息。因为殿门开处有光,所以能看见朦胧的人影。而我在重重帘幕深处,只怕从外头瞧来,什么也看不见。

  如水般清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臣见过太后。”

  摄政王身份尊贵,礼绝百僚,见帝亦不跪,相反平日里皇帝见了他,总得执子侄家礼,为此事皇帝不满已久。摄政王素来谨慎,总是小心避开那种皇帝要向他行礼的私下场合,而避无可避,仍是偶有撞见。一旦遇上,每每皇帝举止僵硬,他也不自在。但在大朝中——摄政王亦需向皇帝跪拜,所以皇帝最喜欢大朝日。想到适才皇帝的那句话,我的眼角不由一阵抽跳。随手接过了璎珞手中的扇子,自己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动着。

  璎珞已经会意,道:“赐座。”

  外间宫女便移了椅子,我听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声,在这深远幽暗的大殿中,仿佛很近,就像在耳朵底下。

  “谢太后。”

  璎珞退出帘外,率着宫女内官尽皆鱼贯而退,帘外只剩了他。

  而我,与他隔着帘幕,独自端坐在幽远的宝座上。

  我默然,他亦不作声,仿佛就这样可以沉默下去,殿外隐约起了一两外蝉声,暑意更盛。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仿佛是一句闲话:“今天天气真热。”

  他说:“太后今日不应该那样对待皇上。”

  我肋下抽痛更剧,仿佛有钝器在那里剜着绞着,我冷笑:“儿子是我的,该怎么管教,是我的事。”

  帘外沉寂了片刻,才说:“皇上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该亲政了,太后得给皇上存一点体面。”

  我眯起眼睛。

  扇子象牙柄端系的杏色流苏,有一缕挂在指尖,被我撕扯着,一下一下,悬于一线。

  亲政?这两个字仿佛刺痛了我,我反问:“你知道他说了什么混帐话?”

  他一如平日般,心平气和,永远是那样淡然宁静:“皇上不愿意大婚?”

  象牙柄上刻千佛竹叶,细腻的叶纹转在手心里,每一片都栩栩如生。

  “太后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不愿大婚。”

  我冷笑:“他想要将那个妖孽从正清门抬进来,除非我死了!”

  帘外重新归于沉寂,过了良久,他才道:“皇上既然执意如此,太后不若成全了他。”

  我霍然而起,掷下扇子,几步走下宝座,拨开帘栊,珍珠帘子刷啦啦一阵乱响,竹帘则是“啪”得一声,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他宽大的衣袂飘飘如举。

  风拂在脸上,亦吹起我轻绡的挽臂纱,绣着兰花的数尺臂纱,张扬飞举在风中。我忽然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还年轻,孓孓立在皎洁的月光之下,而夜风温柔,吹散我的长发。

  因为我这样骤然拨帘而出,他猝不防及正与我对视。仓促掉转开目光,立刻就起身垂手后退一步,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两日不见,他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忽然觉得心酸。

  于是声音也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缓和:“你明知我是在争什么。你明知我是为了他好,这么多年,千辛万苦才撑到如今这局面,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毁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但仍未与我对视,只是说:“可是棣儿喜欢她。”

  我冷笑:“他是皇帝,如果连这点儿女情长也割舍不下,将来如何杀伐决断,一统江山万民?”

  我躺在那里,并没有动弹。

  天上有许多的薄云,卷去舒来,像一团团絮,被人就手扯乱了。

  太阳光晒在身上很痛,可我并不想动,也没有人敢来劝阻我。任由我躺在烈日下头,四肢摊开曝晒着自己。脊背下的青砖地早被晒得滚烫,我像是一张饼,被煎烙得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