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女儿的十年(第2/2页)

是的,她长大了,她的文字长大了,脱胎换骨长成了一个让我陌生和新鲜的生命。她用这种有生命的语言,开始讲述她的故事,她在一个最浪漫的国都,开始讲述她和这个世界毫不诗意的关系,讲述滚滚红尘中那些悲凉和卑微的生命,讲述大地的肮脏和万物的葱笼,讲述华美的死亡与青春的残酷……一个一个和毁灭有关的故事,接踵而至。于是,我知道了,我的女儿,她从来就不仅仅是一个樱桃小丸子,她还是一个与生俱来的悲观主义者。可能正是这样两种极端的品质在她身上共生共存,所以,她才能毫无障碍和果敢地穿过别人认为是终点的地方,或者,俗世常识的藩篱,到达一个新鲜的、凛冽的、又美又绝望的对岸。那是一种天赋,我没有。

想想,她所热爱的作家们,其实都具有矛盾的本质,比如三岛由纪夫,比如托斯妥耶夫斯基,比如曹雪芹。她喜欢丰富的、繁茂的、难以尽述和诠释的文本:又天真、又苍老,又单纯、又犀利,又温暖、又黑暗,又柔软、又冷酷,集万丈红尘与白茫茫的大地为一体,就像大地本身。所以,她像热爱恋人一样热爱着《丰饶之海》;像敬畏高山一样,敬畏着《卡拉马佐夫兄弟》;而《红楼梦》,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理想了——在这一点上,笛安是一个有情怀的浪漫主义者。

就这样,不管我愿不愿意,女儿作为一个写作者,已经走过了近十年的路程。不管别人给她贴上什么样的标签,不知为何,在我眼里,她都更像是一个独行的游吟者。这样的想象总是让我心疼和心酸。我想这大概也是她很不愿意被人称为“文二代”和父母扯在一起的原因。这篇小文章,是我得知她要出一本十年小说集后,情不自禁写下来的:十年,这个数字让我悚然心惊。我不想说女儿这十年有多么不容易,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形容一个真正严肃的、有追求的作家和写作者,只有一个词——呕心沥血。我想起了女儿高二的时候,她曾经送给过我一个笔记本,封面是那种深海般的、有重量、端庄的蓝,我一直舍不得用它,只是当时在它雪白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泡泡送我这个笔记本作为母亲节的礼物,她在‘迪迪’挑选了很久,选中了这本没有修饰的白色内页的本子,告诉我:‘给你就要用,别又收藏起来。’”

“我们聊天,说起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她非常感慨,说:‘真奇异呀,美,最初诱惑人,征服人,最后又奴役人,摧毁人,就像爱情。’”

或者,孩子,也可以说,就像写作。

那年,她十七岁。

蒋韵

2012-11-8日于母亲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