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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蕾死后,我悲伤了好长时间,因为无法忍受失去她的痛苦和孤独,我就又找了一个女孩,天天对她讲我和张蕾之间的那点事,罗罗嗦嗦讲了半年,那个女孩终于失去耐心,离我而去。

后来——所谓我充满通俗浪漫情感的时代便正式告一段落。

在那个段落里,我看了不少法国浪漫派的作品,夏布多里昂,雨果,缪塞,华兹华斯,拜伦等等,甚至但丁。罗塞蒂也看了。

后来——当然要过很久,也就是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已把那些浪漫故事忘得一干二净,生活方式发生很大变化,我靠写剧本挣下一笔又一笔钱,和一个又一个的姑娘上床,白天蒙头大睡,晚上出去参加由固定几个朋友组成的小圈子的聚会,常常喝酒到天亮。如果见《爱情故事》这样的书会看也不看的径直扔进垃圾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后来——应该是关于张蕾的记忆。

关于张蕾的记忆,比较深刻的是上床。

我们常常边听音乐边做爱,张蕾对做爱的要求完全遵循音乐的要求,如果是流行歌,那么一混就完,如果是爵士,就得飘忽不定,如果是古典音乐,那可就复杂了——交响乐要气势如虹,小提琴就必须婉转缠绵,钢琴要诗情画意,四重奏得表现出四个男人的形象,每当她从一长溜儿的CD中随便抽出一盘,我的心便“噔”地提到嗓子眼儿,像小品之类的东西对付起来没问题,但交响乐确实叫我捏一把汗,不提模拟一个乐队一百多人轮番跟她做爱的难度,单是那一小时左右的演奏时间也叫我无法应付——所以,一天她兴冲冲告诉我把一套瓦格纳的四部舞台节目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买来,并如数家珍般解释给我听,那是一套迪卡公司出的十六张套装唱片,索尔蒂指挥,维也纳爱乐演奏,头两张是两小时的“莱茵的黄金”,我虽面如死灰,但还勉强支撑,但听她说到“飞行女武神”并把四张唱片往我面前一丢时,我不仅倍感力不从心,而且立刻魂飞魄散,瓦格纳的内力强劲,尽人皆知,你就是同时播出一百张重金属唱片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更何况,作品中所弥漫的思想实在是单凭性交无从接近的,于是我白眼一翻,差点用瓦格纳似的唱段喊出——今天晚上乐队休息,停止演出!

张蕾死后,我搬回家,守在自己那个被色情遗忘的角落里,半年中没跟一个姑娘上过床。那些CD由于带着太多的性交记忆,被我扔到阳台上的一个大皮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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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后来——后来——没有后来,一个后来也没有,全都是胡说八道!

没有后来,所有的后来全是胡说八道!

我喜欢用胡说八道来骗自己,骗自己说,现在的生活是虚幻的,我记忆里有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我想要的生活,我浪漫时就想要浪漫的生活,我浪荡时也会有浪荡的生活,我想怎样便能怎样。我读了一段文字,就会想象,在想象中把那段文字变成另一个关于我的现实,我的故事,我通过想象来写下一段段与我毫无关系的事件,我写的绘声绘色,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就像《爱情故事》,就像琼瑶小说,就像《茶花女》,就像《蝴蝶梦》,就像一切酸不可言、引人入胜而又催人泪下的谎言一样,就像我的工作一样,就像我写的剧本一样。

我问自己,那是什么?那些都是什么?那些摆在图书馆里、摆在书店里、摆在书架上、摆在中学生枕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那些东西的背后又是什么呢?谁会告诉我们真相呢?

真相是,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全是胡说八道,全都不着边际,全都与现实背道而驰。

真相是,我们不喜欢现实,现实如果被写成文字,装订成册,包上封面,打上标价,将会一钱不值。

现实一钱不值,现实无可救药,现实是无话可说却又非说不可,现实是贝克特,是荒谬,是笑料,是省略号,是空白。

没有人喜欢空白,空白是那种必须被涂抹、被填充、被掩盖的东西。

在面对现实的态度上,我想,只有对真相永远的追问才是真诚的。

而我的十七岁的真相在哪里呢?我从这里,从我三十岁所坐的这张椅子上,从我的电脑边,透过我吐出的香烟烟雾,我拿起十七岁所贩卖的望远镜,举到眼前,一直向十七岁的我望去,我看到我的身影徘徊在音乐厅的大门前,我看到自己读的关于哈佛生和钢琴家的故事,我看到自己曾经有过的幻想,我把那个幻想用望远镜拉近,再拉近,我看到我年轻时的愿望,到现在还不曾消失的愿望,那个愿望与我一起守在电脑边,在漫漫长夜中与我窃窃私语,诉说着关于人世间的无聊、寂寞与无助,时而编织出神话,时而坠入沮丧、冷漠与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