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年华无常(第2/10页)

凉夏突然发现,她对自己的父母缺乏基本的好奇,她甚至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个家,是怎么就去了那么遥远烟沙漫天的地方,怎么来杭州接她就能熟门熟路地摸到老字号的杭帮菜馆。

在她还来不及细想这些的时候,火车拉响长长的笛音,这又是一片陌生的天地。

凉夏没有想到在她随着妈妈下火车时,有那么些的人和爸爸一起迎过来喊着她的名字。

第一次见到尚且健康硬朗的爷爷奶奶,未曾谋面的亲戚,应对重复的嘘寒问暖。

凉夏努力保持笑容,去消除这十五年来的素昧平生。好像书里读到的苦行僧,跋涉了空谷山涧,此刻重回人间。

妈妈给她推开一扇门,家里朝南的一间,冬季北方一览无余的阳光落在蓬松被褥上,没有潮湿,没有氤氲,干燥而温暖,“这个屋子空了十年了。”

只是过年的日子总是匆匆忙忙,没有时间给凉夏去反映妈妈像外婆一样,貌似不经心说起的每一句话。

有热情好闹的哥哥姐姐带她去乌鲁木齐,第一次站在街边吃那么大串的冒着油的羊肉串,心满意足。

爷爷奶奶也是军人出身,有问不完的话说给她。

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总是成群结队,凉夏虽然没有融进去的想法,只是在阳台上看他们大大小小不分彼此的样子也不自觉要笑起来。

寒风凛冽的晚上竟然也会在大操场上放起露天电影,都是革命影片,还有小男孩拿着假枪在人群中飞来跑去。

吃年夜饭的那天,在爷爷奶奶家,菜没有吃几口,酒遍轮了起来,小妹妹突然来拉凉夏的手,“姐姐,姐姐,我想去里屋看晚会,你陪我。”

于是凉夏就拉了妹妹去里间,而后哥哥姐姐也陆续进了来,只留了一桌子大人们在客厅把盏言欢你来我往。

凉夏对晚会不太感冒,暖气令人困倦,她打了个哈欠,独自起身,穿上厚重的外套,出去醒神。

大家都去看晚会了吗?院子里真冷清。车窗上结了一层冰花,凉夏用指甲去刮,硬硬的,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她只是随手拉门,发现爸爸竟然忘了锁车,“军区的车你都敢不锁,啧啧。”凉夏自言自语拉开门,坐了进去。

车里并不暖和,凉夏缩了缩身子,抬起头来,有月亮,有平坦而深蓝的夜空,有爷爷家的灯光。她很想问问自己,这是在哪里,我是在哪里。地点的转换带来奇异的感触,好像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我带你兜一圈吧。”妈妈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来,不等凉夏回答,发动了发动机,明晃晃的车灯照亮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道路,“过两天要下雪,车就没法开了,这里和南方不一样,很少结冰,但是积雪很麻烦。”

路灯照亮夜晚,夜晚照亮车内的沉默,凉夏习惯于给自己庞大的想象,想象西北,高原,城市与荒漠,心里便吹起空荡荡的呼啸疾风来。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在这里扎根,会把你也带到这里。我以为离开江南我就不能生活了呢,其实,人的适应能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强。当这里渐渐有你熟悉的人,这里,就是家了。”妈妈看着路,慢慢说了起来。

这世上,凡是极美的女子,总有不太一样的心思,即使今天,时光老去容颜,她和所有女人一样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和所有英姿挺拔的军人一样有粉面含春的庄严。

“我去杭州的时候和你一样大,是部队的艺校来招生,觉得我底子好,让我去跳舞。我从来没有跳过舞,更别提是芭蕾。招生的教官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女孩看了一场部队演出的芭蕾舞,是红色娘子军,我们都看傻了,还有那样奇妙的舞蹈,所以,除了拥有那样一双芭蕾舞鞋能跳上那样一种美好的舞蹈就是当时全部的愿望。可是你外公不愿意,他是老派知识分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当了戏子,把我关在屋子里关了三天。可是,红舞鞋永远都是诱惑,那愿望太热切,所以,我和你一样,翻窗翻墙地逃跑了。

“你外公就是那一年去世的。有时我觉得你外婆大概是恨我吧,可是天底下又怎么会有恨孩子的母亲,再坏坏得让你想吐血也恨不起来。

“高中以后就经常去部队演出,那时候你爸爸驻军在杭州,就这么认识了。后来你外婆觉得安顿在杭州也好,结果你爸爸却要跟着部队来新疆了。”

“所以你又跑了。”凉夏接过了话茬,好像一下记起来许多妈妈与外婆说话时捅不破的片段与别扭,记起来在外婆的墓地,她从这个她并不熟悉又是至亲的女人身上看到的深深的挫败感,“如果你再选择一次,会不一样吗?”

妈妈调转了车头,空旷的夜晚有焰火开始陆续腾空,“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