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此前与会长仅有一面之缘,但那以后我却花了很多时间幻想他。他好像是一首歌,虽然我只断断续续地听过一遍,此后却经常在脑海里吟唱。当然,音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就是说,我原以为他的额头还要再高些,灰发也没这么厚。当我在展览馆里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瞬间我不是很确定他是否真的是会长,但我所体会到的平静感,让我确信自己无疑已经找到了他。

豆叶同这两个男人打招呼的时候,还轮不到我鞠躬,于是我便站在后面等着。要是我开口说话时,嗓子发出像破布擦过光滑木头的咯吱声怎么办?面带悲惨伤疤的延正盯着我看,但我不确定会长是否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十分羞怯,不敢往他的方向看。豆叶落座后,开始抚平她膝盖处的和服,我看见会长正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望着我。由于血一股脑儿地涌到了脸上,我的双脚变得冰凉。

“岩村会长……延社长,”豆叶说,“这是我的新妹妹,小百合。”

我相信你一定听说过著名的岩村电器公司的创办者,岩村坚。可能你也听说过延俊和。他俩的合作在全日本的商界首屈一指。他们的关系就像大树和树根,神社和它面前的大门,互相依存,不离不弃。连我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听说过他们的故事。不过我从未想到自己在白川溪的河岸边偶遇的那个男人就是岩村坚。我跪下来朝他们鞠躬,按惯例说了些“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说完后,我走过去跪坐在他俩之间的空位上。延在与他身边的一名男子聊天,坐在我另一边的会长膝盖上搁着一个托盘,他用手握着托盘上的一只空杯子。豆叶开始与他攀谈,我拿起一把小茶壶,挽着袖子为他们倒茶。让我惊讶的是,会长的目光竟然飘到了我的手臂上。当然,我自己也非常想瞧瞧他正在看的东西。或许是展馆内光线昏暗的缘故,我的手臂内侧似乎闪烁着珍珠般的温润光泽,皮肤呈现出一种美丽的象牙色。我过去从未觉得自己身体的哪个部分如此赏心悦目。我清楚地感觉到会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臂,只要他在看,我就肯定不会把手臂移开。然后,豆叶突然之间就不说话了。我认为她闭口不语是因为她发现会长在看我的手臂,而没有在听她讲话。隔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把茶壶是空的。而且,它被我拿起来的时候就是空的。

我几秒钟前还觉得自己挺迷人,现在却只得咕咕哝哝地道歉,并赶紧放下茶壶。豆叶大笑起来。“您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多么死心眼的姑娘,会长。”她说,“哪怕壶里只有一滴茶,小百合也要把它倒出来。”

“你妹妹穿的这套和服真漂亮,豆叶。”会长说,“我记得你在做学徒的时候,也穿过它,对吗?”

假如说我之前对这名男子是否真的是会长还有所怀疑的话,那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我的疑虑就一扫而空了。

“我想很可能是如此。”豆叶回答,“不过会长多年来见我穿过那么多套和服,我难以想象您都记得真真切切。”

“嗯,我和其他男人没两样。美丽的东西总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说到这些相扑力士,我就搞不清楚他们的模样了。”

豆叶从会长面前倾过身来对我耳语道:“会长真正的意思是他并不是特别喜欢相扑。”

“喔,豆叶,”他说,“如果你是想让我和延起摩擦……”

“会长,延先生老早就知道你的想法了!”

“不过,小百合,这是你第一次看相扑吗?”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与他说话,现在好不容易机会来了,可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我们就被大厅里“嘭”的一声巨响吓了一跳,众人都安静下来,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扇大门关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铰链格格作响,接着第二扇大门也被两位大力士推上了。延已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了,我忍不住去偷看他侧面和脖子上可怕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只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耳朵。然后我发现他上衣的一只袖子是空的。之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别的地方,居然没有看见。这只空袖子被一折二,用一个长长的银别针固定在肩膀上。

我还要说一件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在日本占领朝鲜时期,年轻的延是一名海军上尉,他在1910年汉城以外发生的一次爆炸中严重受伤。我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但事实上,这个故事在全日本广为人知。如果延没有与会长合作、并最终成为岩村电器的社长,他这个战争英雄大概也早就被人们遗忘了。而如今,他那些可怕的伤疤使他的成功显得越发不同凡响,所以这两桩事经常被放在一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