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家,母亲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里加重了。也可能只是我设法忘掉了她实际上病得有多重。田中先生家的房子闻上去有一股烟和松树的味道,我们家则满是母亲生病的气味,我甚至无法忍受去描述这种味道。佐津下午去村里干活了,因此杉井夫人来帮我给母亲洗澡。当我们把她抬出屋子时,我发现她的肋骨骨架竟然比她的肩膀还要宽,甚至连眼白都是浑浊的。我只能尽量回想过去的事情,否则就无法忍受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我想起在她还强壮、健康时,一次我和她一起洗完澡出来,水蒸汽从我们苍白的皮肤上升起来,我们就像是两根煮熟的萝卜。过去我经常用石头替母亲刮背,在我看来她的肌肉比佐津的还要紧实和平滑,我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可能熬不过这个夏末就会死去。

那晚,我躺在床垫上,试图从各个角度去设想整个混乱的局面,尽量使自己相信事情总会好的。一开始,我先想到,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即使我们能活下来,田中先生也收养了我们,我们自己的家会不会就不存在了?最后,我认定田中先生不仅会收养我和姐姐,还会收养我的父亲。毕竟,他总不能指望我父亲一个人生活吧。通常,我只有在确信全家将被收养之后,才能入睡,这样的结果就是那几个星期里我都睡得不多,早晨起来都是迷迷糊糊的。

一个烈日炎炎的上午,我去村里取了一包茶叶,回家的路上听到身后有一阵窸窣声。原来是杉井先生——田中先生的助手——正沿着小路跑上来。他追上我后,花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喘着粗气,手叉着腰,仿佛他是从千鹤镇一路跑过来的。虽然天气还没到很热的时候,他的脸却像一条啮鱼4那样又红又亮。最后,他说:

“田中先生要你和你的姐姐……去村里……越快越好。”

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外出打鱼,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天就是“那个日子”。

“那我父亲呢?”我问,“田中先生有没有提到他?”

“快去吧,小千代。”他对我说,“去把你的姐姐找来。”

我不喜欢这样,但还是朝山上的家跑去,到家后发现父亲坐在桌子边,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抠挖一条木头缝里的污垢。佐津则在往炉子里添木炭条。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我说。

佐津脱下围裙,挂在一个钉子上,就走出门去了。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凝望着佐津刚才停留的地方。然后,他将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点了点头。我听见后屋传来母亲在睡梦中发出的喊叫。

我赶上佐津时,她几乎都快要进村了。我想象这一天已经几个星期了,但从没想到自己会感到如此害怕。佐津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次去村里会和前一天有什么不同。她甚至都没有把手上的炭黑洗掉;她还用手去抹头发,于是就在脸上留下了黑印。我不想她这样去见田中先生,便跑上去擦她的脸,我们的母亲可能就会这么做。佐津却把我的手推开。

在日本近海水产公司外面,我向田中先生鞠躬道早安,我以为他见到我们会很高兴。可是他却表现得异常冷淡。我想这其实是我得到的第一条线索,它暗示事态不会像我设想的那般发展。当他领我们上了他那辆马拉的货车后,我认为他大概是想把我们送到他的家里,以便他对我们宣布收养一事时,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以在场。

“杉井先生会跟我一起坐在前面。”他说,“所以你和志津最好坐到后面去。”他就是那样说的:“志津。”我觉得他搞错我姐姐名字的行为是非常粗鲁的,但姐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跑到车子的后部,在那些空鱼筐间坐了下来,一只手平平地搁在滑腻的木板上。之后她还用这同一只手拂开脸上的一个苍蝇,又在脸颊上留下了一块发亮的污迹。我不能像佐津那样对黏腻的东西无动于衷。我不能思考任何事情,只能想到周围的腥味,要是我们抵达田中先生的家后,能洗一下我的手甚至是我的衣服,那我该有多满足啊!

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没有说一个字,直到我们登上了山顶俯视下面的千鹤镇时,佐津突然说:

“一列火车。”

我望出去,看见远处确有一列火车正朝镇上驶去。火车冒出的烟顺风飘去,那些烟让我联想到了蛇蜕下的皮。我觉得自己的念头很聪明,便试着向佐津解释,但她似乎并不感兴趣。我想,田中先生一定会欣赏我的想象的,久仁子肯定也会。我决定到了田中先生的家后就对他俩中的一个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