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15(第2/2页)

送走井谷后,贞之助上了二楼的房间,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浴巾捂着脸,吸入治疗感冒用的药剂。吸完后,幸子用浴巾揩着眼睛鼻子一边问:

“井谷太太又来说媒了?”

“嗯……你听谁说的?”

“刚才悦子来告诉我的。”

“唉?这真是……”刚才,贞之助和井谷说话的当儿,悦子曾悄悄地走进来,坐在椅子上竖耳细听。贞之助说:“你到那边去!这些话不是小孩儿该听的。”看来,悦子被撵走之后,一定又溜到餐厅偷听了一阵。“到底是女孩子,对这些事好奇。”

“有五个孩子吧?”

“怎么,这也对你说了?”

“是呀,大儿子在大阪上学,大女儿也到了要出嫁的年龄……”

“啊?”

“奈良县下市町的人,在一个什么银行当支行经理……”

“这可真没想到,一点都不能疏忽大意。”

“真的,往后如不加倍小心,会捅大娄子的。幸好今天雪子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新年头三天,雪子和妙子都回本家过年。今年雪子比妙子先走一步,昨天就回去了。想着如果她在家,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夫妇俩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到冬天幸子就患支气管炎,医生警告说如果恶化,有可能转成肺炎。幸子被吓坏了,所以,卧床个把月也是常事,哪怕有一点点感冒也加意提防。幸好这次病情只波及咽喉部,体温也好歹恢复正常了。转眼间到了二十五号,年关将近,幸子打算还在房里待一两天,正坐在床上翻看新年杂志,妙子进来道别,说是这就回本家去。

“怎么了,到新年还有一个星期呢。”幸子稍感惊讶,“去年你不是除夕那天才回去的吗?”

“是吗?”

近来,妙子为了来年尽早举办第三次个人展览,一直在忙着制作偶人。一个多月以来,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夙川的公寓里。同时,她说舞蹈学习也不能放弃,每周还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教习所。因此,幸子觉得好久没有和这位妹妹聊聊天了。幸子也知道是本家想叫妹妹们回大阪过年,并不打算把她留在身边。不过,比雪子更不愿意回本家的妙子,一反往常这么早就要回去,还是令人诧异。尽管如此,幸子并未往坏里想、猜疑她是否和奥畑有什么约会,只是有一种淡淡的惆怅——这位早熟的小妹,原来是最依赖自己的人,随着一年一年长大成人,将离她而去。

“我的工作好不容易做完了,我想回大阪后每天去学学舞蹈。”妙子的话似解释又不似解释。

“最近你学什么舞来着?”

“快到新年了,现在跟老师学《万岁》[21]舞。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还记得。”幸子说着,口里哼起了三味线曲:

“青春永长,万寿无疆,圣代荣昌。寸叮咚,敬爱不忘,新春吉祥……”

妙子随着她的节拍站了起来,摆出了跳舞的架势,又叫住了幸子:“等一等,二姐。”说着跑回自己房里,麻利地脱下西装换上和服,抓了舞扇又跑回来。

“……齐寸齐寸,寸,玎玲,美女还数京都女,美女还数京都女……请吃大小鲷鱼大鱼,还有蝾螺和鲍鱼,蛤子蛤子真美味,叫卖的是大美女!走过一家又一家,隔邻货架美如画,金线织花锦缎靓,丝绸绉绸眼看花,咚咚绉绸咚绉绸……”

这些“美女、美女”的歌词,还有合着三味线乐音“咚咚齐里门、咚齐里门”一起唱的“咚咚绉绸咚绉绸”,由于“齐里门”和日语“绉绸”的发音相似,特别有趣。小时候,幸子姐妹就把这首地呗念得滚瓜烂熟,所以至今还未忘记。今天这样一唱,对二十年前船场时代家庭的记忆,重新清清楚楚地苏醒过来,父母慈祥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家里也在让妙子学习舞蹈,一到新年,经常由母亲和姐姐用三味线伴奏,她来跳这段《万岁》乐舞。当唱到“元月三日,正当寅时,叮咚,手捧若夷[22]……”的时候,她伸直可爱的右手食指直指天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态,那情景仿如昨天,历历如在目前。然而,自己面前这位手持舞扇翩翩起舞的妹妹,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吗(而且,不论是这个妹妹还是雪子妹妹,两人都还待字闺中,九泉之下的双亲是用怎样的目光看着她们)?幸子想到这里,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过了年哪天回来呢?”幸子说着,任凭自己的泪珠簌簌滚下。

“初四就回来。”

“新年还得跳《万岁》舞,可要好好练呀,我也得练一练三味线。”

幸子自从在芦屋安家以来,与在大阪时大不相同,拜年的客人寥寥无几。加之两位妹妹也不在家,近几年的新年都过得寂寥冷清,马马虎虎打发着日子。夫妇俩偶尔安静几天倒也不错,只是悦子特别寂寞难耐,急不可待地盼着二姨和小姨回来。元旦这天过了中午,幸子就拿出三味线,用指甲弹奏《万岁》这段舞乐,反复温习,一直持续了三天。到后来,悦子也听会了,一弹到“咚咚绉绸咚绉绸”时,她就一块儿唱起来:“咚咚齐里门、咚齐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