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罗文琪的卧室内,高靖廷和桑赤松甥舅两人僵持静默,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这些年来,两人相依为命,视对方是世间唯一的亲人,甥舅间还是第一次爆发如此大的争执,谁也无法说服谁。

一个气外甥不听话,一个气老舅不理解,各自赌气,不理对方。

重伤初醒,又强自支撑坐了半日,高靖廷终究吃不消,额头豆粒大的冷汗直流,脸色越来越白。

桑赤松心疼不已,只好先行投降:“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求你了,快吃了药吃点东西。你不爱惜自己,老舅我还舍不得。”一碗药,一碗牛乳同时递到近前。

高靖廷神色倔强:“舅舅,我的脾气你知道,除非你答应我,否则,我宁可自己熬。”

桑赤松气得脸发青:“你拿自己的命和我拼有什么用?我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用?你如今不过是单相思,人家龙骧将军未必心中有你,趁早给我死心吧。”

高靖廷一噎,心底一阵深深的刺痛:“那是我的事了,只要舅舅你别管我就成。”

桑赤松再忍不下怒火:“这种事连爹娘都管不了,何况我这个舅舅?你违背对你娘发的誓言也罢,自毁前程也罢,都是你的事,我拦了也是白作仇人。你这次伤了肾气,就算日后伤愈,也会留下子嗣艰难的毛病。如今你再糟蹋身体,我姐姐可真要绝后人了!”

狠命将手里的碗砸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语如晴天霹雳,重重击在高靖廷心上!

子嗣艰难……

这四个字意味着他将再也不能生儿育女,永远失去做父亲的权利……

一个男人最骄傲的权利……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如此惩罚他,连延续后代的资格都剥夺走……

十几年来拼杀疆场,就是上为光宗耀祖,下为荫庇子孙,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

高靖廷脑中轰轰直响,周围的一切都听不见,看不到,耳边翻来覆去只有桑赤松这句话,心口如燃烈火,几欲爆裂了胸膛……

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猛然间大吼一声:“来人,拿酒来!”

随侍的亲兵吓了一跳,迟疑不去,重伤之人哪能喝酒?这不是找死吗?

高靖廷怒不可遏:“好好,没人肯听我的是不是?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挺身跳下了床。

亲兵们大惊,慌忙道:“大将军莫急,我们这就去拿。”其中几个伶俐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去拿酒,另两个分头去找罗文琪和桑赤松。

罗文琪虽不喜烈酒,因将士们好饮,府中也存了不少,那亲兵捡了一个最小的坛子,磨磨蹭蹭,一步挪三寸地走,心急如烧,只盼速速来人解围。

谁知刚到院门口,忽见高靖廷大步走出房间,一把夺过酒坛,拍去泥封,猛灌了几大口。酒性太烈,顿时呛得剧烈咳嗽,唇边溢出的酒水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烈酒入腹,如火厉焚,痛不可忍……

高靖廷踉跄了几步,突然仰天大笑:“好酒,舒服舒服,果然一醉解千愁……”又狂饮不止。

正在此时,前来探病的沙近勇走了进来,一见此景,惊得魂飞天外,抢上前便夺酒坛,“大将军,你疯了……”

高靖廷抬腿一脚踢开沙近勇,冷笑道:“如果我不是骠骑大将军,你还会担心我吗?”

沙近勇一怔,虽然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感觉到语气的凄凉与伤痛,没来由得心中酸楚,“扑通”跪倒,抱住了高靖廷的腿。

“我从军十年,一直在大将军帐下,大将军待我如手足,沙近勇铭感五内。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誓死追随……”

高靖廷发红的眼睛慢慢转向沙近勇:“誓死追随……那是你,不是他,不是他……假如我不是骠骑大将军,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纵声狂笑,越笑越响,到最后,已似哭泣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全慌了神,齐刷刷跪倒一片:“大将军,求您别喝了。”

高靖廷以手点指众人:“你们都来逼我,我爹,我舅舅一个个都这样!从小到大,有哪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全是为了我爹临终遗愿,为了我娘封一品诰命夫人,为了替高家光耀门楣……老子今天不干了,怎么样?”

咆哮声如雷,直似暴怒的黑豹!

众人从未见过高靖廷这般失态,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怒吼之后,高靖廷心口的郁积略松了些,看着跪在地上的部属,不禁一阵悲凉,长叹一声,又端起了酒坛。

一只手从旁伸来,夺去酒坛,掷在地上,砰然声中,酒水四溅。

“谁敢如此大胆……”高靖廷猛然揪住了身旁的人,就在挥拳的一瞬间,定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