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翡冷翠宝石(五)

带着鸟嘴面具和大兜帽的医生们又开始泼洒醋水,浓烈刺鼻的气味随着风吹到这个小小的荒芜山坡上来,嗅觉灵敏的拉斐尔打了两个喷嚏,费兰特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换了一下站位,替他挡住了一点吹来的风。

“你看,翡冷翠正在死去。”拉斐尔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看着这片蔓延崎岖的建筑轻声说。

在被特意开辟出来的窄路上,运送尸体的推车一辆接着一辆,运尸人佝偻着腰,将死状凄惨的尸体送进统一的墓穴安葬,但是他们很可能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成为推车上的一员。

有一些推车停在家门外,运尸人不知去向,修士们不再进门查看,而是敲一敲门,得不到回应之后就把这一扇门封死,等待空出人手以后再来处理。

“神遗弃了翡冷翠吗?”无论看多少次,面对同类的死亡,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能无动于衷,费兰特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他从未见过这样活的人间地狱,教廷里有从东方某个岛国获得的图册,记录着那个国家的人们对地狱的想象,扭曲恐怖的恶鬼和尸体共舞,火焰硫磺在石山里燃烧,费兰特看着眼前这场景的时候,脊背上再一次滚过了那种直面地狱的寒意。

拉斐尔嘲讽地弯起唇角:“神从未遗弃翡冷翠,这是贪婪的人做下的恶行啊。”

费兰特霍然回头。

他只是教皇护卫队的成员,并没有资格知道翡冷翠疫病的真正秘密,一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这场疫病是出于偶然的意外,就如同一切阴差阳错的悲哀故事一样,死亡、疾病永远公平地眷顾每一个人、每一片土地。

所以费兰特在看见凄凉悲惨的下城区后,唯一的感觉就是悲惨,他出生在这里,尽管这里被所有人唾弃厌恶,甚至连这里的居民都憎恶着它,但当这片土地真的死去的时候,被腥臭干瘪的乳汁哺育过的孩子们也会为此而悲伤。

或许他想到了那片腐烂却遮蔽过他的屋檐,或许他想到了辱骂他但也给了他半块硬面包的商人,他们都在这场疫病里走向死亡。

可这样的死亡可以由命运赠与、由神宣判,唯独不应该由人施加。

费兰特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然后是极致的愤怒,他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愤怒,如果此刻那些罪魁祸首就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剑捅穿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扔进那些患了疫病的人群中,让他们也体会身体长满斑疮、痈疽,吐着腥臭的黑血在地上挣扎的感觉。

这种愤怒消退后,另一种陌生的恐怖的感觉涌了上来,像是女妖冰冷的长发,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直面属于人的极致恶意,以及对犯下这样恶行的满不在乎的轻蔑。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更忍受不了这样的恶行,还是更忍受不了那种轻描淡写夺取这么多人性命的心态,一年前在得知弗朗索瓦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后那种古怪难以描述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更为剧烈。

他在愤怒,可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而愤怒;他在悲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悲哀;他甚至恐惧,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恐惧。

费兰特绝望地看向拉斐尔,从圣杯教堂里爬出来的贫民窟少年隐隐触摸到了更为森冷的规则,和他往日通过语言获得信息、用狡诈的手段谋取利益不同,这是更加广大的赌局,站在赌局里的是衣冠楚楚的大人物,性命、权势、财富是这里永恒的筹码,在这场赌局的门口,他在寻求一个可靠的人的帮助。

这是拉斐尔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一切与信仰有关的事情归根到底就是对思想的把控,上一世和这一世加起来,拉斐尔已经做了六年教皇,再加上接受尤里乌斯教育的那些年,他深谙如何摧毁一个人、重构一个人,甚至创造一个人。

就像是驯养属于自己的猎物,要强悍地摧毁他的所有依仗、认知、信仰,像是风暴一样把他的所有思想搅合得七零八落,用真实和虚假掺杂的语言将他头脑里的一切都连根拔起,涤荡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可以轻松愉快地在上面重建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从出门开始,拉斐尔就在做这件事情了。

告诉他自己的出身——摧毁费兰特对于教廷的信任。

告诉他下城区疫病的起源——摧毁费兰特对人的信任。

自己和莉娅的关系就成了费兰特在虚无中能抓住的唯一绳索,通过母亲的影子牵系起来的亲缘缥缈而脆弱,却是此刻的费兰特的救命稻草。

再打破他对于圣人的崇高幻想,一切他可以依仗的精神支柱全部轰然崩塌,碎片尘埃里只有拉斐尔能成为他的道标。

多么残忍,多么冷酷。

神啊,请唾弃我,请惩罚我,拉斐尔在心中喃喃,我为一己私利,罪无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