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萧正阳进组,贺执的腰伤也已痊愈,剧组顺利复工。

萧正阳一早赶来化妆。又是上血浆,又是擦煤灰,顶好的头发撒了几把土,看起来像个在路边要饭的叫花子。山里潮湿,煤灰没一会就粘在头发和皮肤上,泥娃娃一样。

“你说他是我亲哥吗?”萧正阳叼着根草叶子,在周沉身边低声抱怨,“今早特意跟着我来化妆,抬起手机就照,拍完了还说‘这么落魄的样子怪少见的,发给爸妈看看’,是人吗?”

周沉扭头上下打量他,说:“嗯,是挺少见。”

“……你一样不是人。”萧正阳郁闷地拍拍脑袋,头发上的土墙灰一样簌簌往下掉,“今天的戏,你导?”

“昨晚廖导酒喝多了,现在还睡着。”

“一样是超载的面包车,一样从偏远山村赶赴城市。别说是你,我都觉得巧。”萧正阳往后仰着,视线落在周沉身上,一动不动,“萧青给了我两支镇定剂。”

“未雨绸缪,挺好。不过我用不上。”

“你最好是。”萧正阳拍拍周沉的肩,站起身,“郑元怎么样。”

“状态还行。”

剧本中,平烨烛走入深山后,姜深带着把手电筒背着登山包跟了上去。夜深雾浓,不了解山里情况的姜深很快迷路,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姜深在大山里迷失了四五个小时,才被平烨烛救起。姜深被平烨烛发现的时候,正蹲在灌木丛里和一只吐着蛇信的巨蟒对眼。被吓得浑身发颤的小少爷刚一得救就赖上平烨烛,扬言大不了在大山里吃野果喝山泉水,挖地三尺也要寻到悬棺的位置。平烨烛奈何不了他,只好先带着姜深回自己的家。

平烨烛的住所远离村寨,临着一处陡峭的悬崖,空旷肃穆。木头因为雨水侵蚀而变得老旧,常年燃起的香火气缭绕四周,久久不散。院子外摆着一两口棺木,最大的房间只供奉着各式各样的牌位。放着尸体的棺木大喇喇在院子里摆着,姜深整晚没睡,翻来覆去半天爬起来将镜头盖扭上,紧紧抱着枕头在心里默念“无意冒犯”。然而太阳一升起,姜深的胆量又起来了,眼瞅着平烨烛要出门接活,连忙抱着相机跟了上去。。

姜深记录下的第一次死亡,是一场车祸。

两块钱一趟的五人面包车塞进十个人,在公路上发生侧翻,柴油泄露,烧了个干干净净。只活了司机一个。

姜深端着相机想要取样,司机看着他,低喃着对不起转身就跳入火海。

这段戏的重点在姜深,初见死亡的空洞与恐惧让姜深意识到背尸并不神秘,他要记录的是无数倏然消逝的生命,以及在他们身后苦苦追随,不知归路的生灵。

而平烨烛,他看惯了生离死别,习惯接受遗憾,送走亡灵。在这场戏里,他是沉默淡然的引路人。

周沉将目光落在远处和郑元对戏的贺执身上,说:“差不多了,开拍。”

——

姜深站在老旧三轮车旁,里面还载着一口薄木棺材。

他手里握着相机,始终没敢拧开镜头盖。

乡镇的柏油马路近年刚修好,宽阔,平坦。灰白色的沥青地面像水泥铸就的海洋,倒翻的面包车是被海浪吞噬的铁皮轮船。

面包车的后备箱翻起,针织布拼凑成的座椅散得七零八落,混杂着玻璃与机械零件。

“加上司机十一个人,都挤在限载七人的车里……”警员小声感叹,朝救护车唯一缩成一团的人看了一眼,摇摇头,“造孽。”

姜深顺着警员的眼神看到幸存者。

毛巾毯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两只脚滴滴答答地流血,蔓延成一条纤细的河流。

姜深吐了口气,悄然拧开镜头盖,面向地面,走过去。

“您好。”姜深抿着唇,欲言又止。

毛巾毯抖动几下,钻出一颗灰扑扑的脑袋来。

血污凝结在年轻人的眉毛与唇角,血痂干硬,像多出来的病灶。破破烂烂的衣服兜里塞着揉起来的票根,被血殷透,成了毛茸茸的一团。

姜深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陈酉萍,你认识吗?”

“陈……陈……酉萍。”年轻人哆哆嗦嗦重复着,眼睛直地盯着前方。

姜深手腕哆嗦,摄像机落在零散的担架与白色布袋上。

“几个。”男人突然问。

“什么?”

“几个。一、二、三……”

“哎你。”姜深侧着身子,挡住男人的视线。

男人毫无反应,依旧伸着满是血污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数。

“别数了,八个,车下面抢救的还有两……”

“八,二。”男人指了指自己,“十一。”

姜深缓慢地点头,垂下去却没敢抬起。

“十一个,十一个。”男人站起身,越过姜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姜深在他身后叫了两声,鬼使神差地举起了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