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2/19页)

廉仲的胖脸上见了汗,不知怎样好,乘着父亲和大成说话,慢慢的转到老先生背后,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山水画。大成还没表示是否听明白祖父的话,妈妈已经携着妹妹进来了。女人在陈老先生心中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门外,等着传唤。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岁,长得还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媳妇。现在还不难看,皮肤很细,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没有美的诱力了。在安稳之中,她有点不安的神气,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脸上老带着点笑容;似乎是给谁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象个将死了婆婆,好脾气,而没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妇。她一进屋门,陈老先生就立了起来,好似传见的典礼已经到了末尾。

“爷爷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着,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晓得去看什么好。

“有什么可喜!有什么可喜!”陈老先生并没发怒,脸上可也不带一点笑容,好似个说话的机器在那儿说话,一点也不带感情,公公对儿媳是必须这样说话的,他仿佛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妇人的责任;就是别因富而骄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愿把话说到家,免得使儿媳太难堪了。

廉伯太太胖脸上将要红,可是就又挂上了点无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儿,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孙女,可是没想招呼她。女儿都是陪钱的货,老先生不愿偏疼孙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亲爱孙女。

老先生在屋里走了几步,每一步都用极坚实的脚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举阔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镜里,他微停了一会儿,端详了自己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向大儿子一笑。“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才难,才难;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难!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对着镜子摇了半天头。“怀才不遇,一无所成……”他捻着须梢儿,对着镜子细端详自己的脸。

老先生没法子不爱自己的脸。他是个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该有的仁义礼智,与守道卫教的志愿,可是还有点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这么形容,红脸长髯高吟“大江东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书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担得起翼教爱民的责任。他自信学问与体魄都超乎人,他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个候补知县而永远没有补过实缺。因此,他一方面以为自己的怀才不遇是人间的莫大损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欢大儿子——文章经济,自己的文章无疑的是可以传世的,可是经济方面只好让给儿子了。

廉伯现在作侦探长,很能抓弄些个钱。陈老先生不喜欢“侦探长”,可是侦探长有升为公安局长的希望,公安局长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门提督正堂,那么侦探长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从革命以后,官衔往往是不见经传的,也就只好承认官便是官,虽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没法子纠正。况且官总是“学优而仕”,名衔纵管不同,道理是万世不变的。老先生心中的学问老与作官相联,正如道德永远和利益分不开。儿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钱,又是个孝子,老先生便没法子不满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通,他才稍有点忌妒儿子,可是这点牢骚正好是作诗的好材料,那么作一两首律诗或绝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伤。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两趟,哀意渐次发散净尽。“廉伯,今天晚上谁来吃饭。”

“不过几位熟朋友。”廉伯笑着回答。

“我不喜欢人家来道喜!”老先生的眉皱上一些。“我们的兴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们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长,还有王处长……”廉伯不愿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气有时候是古怪一点。老先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别都叫陈寿预备,外边叫几个菜,再由陈寿预备几个,显着既不太难看,又有家常便饭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显出高兴的样子来,这种待客的计划,在他看,也是“经济”的一部分。

“那么老爷子就想几个菜吧;您也同我们喝一盅?”“好吧,我告诉陈寿;我当然出来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来!”

陈宅西屋的房脊上挂着一钩斜月,阵阵小风把院中的声音与桂花的香味送走好远。大门口摆着三辆汽车,陈宅的三条狼狗都面对汽车的大鼻子趴着,连车带狗全一声不出,都静听着院里的欢笑。院里很热闹:外院南房里三个汽车夫,公安局长的武装警卫,和陈廉伯自用的侦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饭还没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请客,而是随便约了公安局局长,卫生处处长,市政府秘书主任,和他们的太太们来玩一玩;自然,他们都知道廉伯又置买了产业,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并没送礼,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请客。菜是陈寿作的,由陈老先生外点了几个,最得意的是个桂花翅子——虽然是个老菜,可是多么迎时当令呢。陈寿的手艺不错,客人们都吃得很满意;虽然陈老先生不住的骂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够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对谁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