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3/9页)

站在隧道前,我做了个深深的深呼吸,足有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深。足有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似乎有什么东西粘在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我耸耸肩膀,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东西的形状和质地——就像软乎乎的来自哈雷彗星的泥巴。

又要过隧道了。

这是第几次过隧道?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火车呼啸着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黑暗中,大家都猛然沉默下来,恍如一瞬间被拔掉了与真实世界连接的插头。隧道中的风和被放大的火车轰隆声使人不由得产生时光流转的错觉。那是我头一回碰女孩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冰凉,轻轻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我的整条胳膊好像就要融化掉一样。

火车驶出隧道。不知为什么,大家似乎都松了口气。

我已经记不起那些一起参加高中旅游实习的同学的样子。包括那个女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混在无数女孩的形象中无法辨认。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呢?干吗要像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似的跟那么多女孩睡觉呢?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因为我真的问过不少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睡觉?”我一边抽烟,一边用很真诚的语气问。

“因为你是个流氓啊。”她把耳朵贴在我肚皮上。

我没说话。那不算是什么答案。

“开玩笑的。”她安慰似的拍拍我。

“那,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嘛。”她的语气里渗出清晨露水般的愤怒。我没再说什么。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走出隧道,回到1997年10月7日的阳光下。已经能看到不远处如工厂厂房般的大象馆一角。

我又点了一支七星烟。可能是心理原因,我觉得这边的空气似乎有所不同。我回过头又看了一眼隧道。隧道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女孩死了。”它似乎想说那句话。

是的,女孩死了。我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是的,死了。许多东西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东西多得数不过来。多得足以建一个小型超市。女孩是第一个。就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的第一块牌。然后一切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声音是这样的: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我把烟头扔进象馆外面熊猫形状的垃圾桶。

从象馆里迎面走出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怀里的孩子大概一两岁,正在号啕大哭。女人长得并不差,不过属于那种看过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平庸的漂亮。她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大概没想到除了他们还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跑来看大象——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情。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以至于要抽噎着停下来换气。奇怪的是,妈妈——如果那女人是他妈妈的话——对此好像完全无所谓。更奇怪的是,那孩子边哭边盯着我看,眼里似乎满含责怪,似乎我刚抢走了他的棒棒糖。

不知为什么,那孩子的目光让我有点心虚。

我低下头,感觉自己就像根饱含委屈的钓鱼竿(一条鱼也没钓到)。女人和哭声在拐角处消失了。管它呢。钓鱼竿再次挥向湖面。我抬脚走进象馆。

象馆内并无异样。或者说,象馆内的大象们并无异样。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象馆相当庞大,足足有一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而就高度而言,大概可以从顶上跳下来做花样跳伞表演。整个象馆里只有我一个人,以及九位灰色大象。其中七位是成年大象,两位是幼象。从象牙来看,有五位是女性。可能是为了便于观赏,没有设笼子,而是象的活动区域被设置得低于地平面十几米。因此从上面看下去,他们就像被圈养在一片山谷里。

仿佛听得见大象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广漠的空气中以极低的频率缓缓回荡。

等等,哪里有问题。我像收拢扇子那样将所有的感觉收回自身。哪里显然发生了某种显而易见却被我忽略的变化。

是音乐。贝多芬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我检查了一下别在腰间的Walkman,Play键弹回,磁带已停止转动。磁带自动换面的循环放音功能失效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我居然毫无感觉——难道是因为进到象馆的缘故?感觉上磁带一直在围绕着身体转个不停。

“将一个人的腿截掉,他还会觉得腿发痒。“我没头没脑地想起安东尼·霍普金斯在《沉默的羔羊》中的那句话。

我把Walkman翻来覆去又查看了一遍,然后挂回腰上,按下Play键。

庄严的快板响起,神秘的空五度恍如开天辟地前的混沌。再去看大象时,我吃了一惊,整个象馆的时空似乎随着音乐的响起产生了某种凝滞的流动感,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仿佛陷入了透明的流沙中一样,图像——不管是大象,水泥护栏,还是钢架的顶棚,甚至我自己——也如同即将熔化般呈现出某种液态的扭曲和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