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妹妹小青(第3/5页)

那件事情发生在黄昏,妹妹小青正在校前的石码头上放纸船。这时候从围墙里走出来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头发又长又白,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样子有些怕人。女人蹲在妹妹的身边,开始洗衣服。出于恐惧,妹妹悄悄离开了码头,远远地打量。女人在洗衣服的过程中不时地回头张望,确信无人之后,女人迅速地离开了码头,沿着河岸直往前走。而她的衣物、脸盆却顺着水流向相反的方向淌走了。妹妹是敏锐的,她的身上有一种超验的预知力。妹妹跟在女人的身后,一直尾随到村头。一到村头女人就站到冬天的水里去了,往下走,水面只剩下上半身,只剩下头,只剩下花白的头发。妹妹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救命哪!救命——”

妹妹成功地救了一条人命。人们带着好奇与惊讶的神情望着我的妹妹。妹妹害羞极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脸上的表情却像犯了一个错误。那个女人被人从水里拽上了岸,连她很厚的眼镜也被渔网打捞上来了。但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证明了妹妹不是“像犯了一个错误”,真的就是犯了一个错误。第二天女人在操场的长凳子上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围在她的四周,围了一个很大的圈。临近傍晚的时候,女人的身体在长凳子上不停地摇晃。但是,这个女人有极为出色的平衡能力,不管摇晃的幅度有多大,她都能化险为夷。根据我们在墙头上观察,后来主要是凳子倒了,如果凳子不倒,这个女人完全可以在长凳子上持续一个星期。凳子倒了,女人只能从长凳子上栽下来。不过问题不大,她只是掉了几颗门牙,流了一些血,第三天的上午她又精神抖擞地站到长凳子上去了,直到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是古怪,浑身都一抽一抽的,满头花白的头发一甩一甩的,只有声音,没有内容,我从来都没有听过这种无中生有的欣喜若狂。

妹妹小青救了这个女人的命,应当说,在妹妹短暂的一生中,这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而事实上,这件事是一个灾难。

还有几天就要过春节了,我们都很高兴。春节是我们的天堂。那一天中午,学校里的神秘来客终于离开我们村庄了。他们排起队伍,行走在小巷。许多人都站在巷子的两侧,望着这些神秘来客。他们无声无息地来,现在,又无声无息地走。妹妹小青再也不该站在路边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一个爱站在人群里的人。然而,那一天她偏偏就在了。世事是难以预料的。悖离常理的事时常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没有人能把这个世界说明白。没有人。

队伍走到妹妹身边的时候突然冲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个女人。由于过分猛烈,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了。当她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镜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双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疯狂地推搡并疯狂地摇晃,而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前合后仰。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舞,透过乱发,妹妹看到了女人极度近视的瞳孔,凸在外面,像螃蟹,妹妹当然还看到了失去门牙的嘴巴,黑糊糊的,像一只准备撕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顶到妹妹的鼻尖上去,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就是你没让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脸已经吓成了一张纸,妹妹眼里的乌黑灵光一下子就飞走了。只有光,没有内容。妹妹看见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体,而她的灵魂早就变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面前波涛汹涌。女人的双手被人掰开之后妹妹就瘫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张开了。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会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父亲没有揍我。母亲也没有。

寒假过后妹妹再也没有上学。她整天坐在家门口,数她伤残的指头。只要有人高叫一声:“小妖怪,跳一个!”妹妹马上就会手舞足蹈起来。妹妹在这种时候时常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不跳完最后一秒,她会永远跳下去,直到满头大汗,直到筋疲力尽。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阳下山,夕阳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样长,长长的阴影在地上挣扎,黑糊糊的,就好像泥土已经长出了胳膊,长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斗,而妹妹最终也没有能够逃出那一双手。

在妹妹去世的这么多年来,我经常作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妹妹还活着,她该长成什么样?这样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设想业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样我无法虚拟,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明白了死的残酷与生的忧伤。死永远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