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伊要开往叨位 「火车它要开到哪里」

我生平一定曾路过

你洗过澡的那条河

你的六岁

还浮游在水面

我抬起头

看到一个硕大的

橘子

悬在上空

我知道

这就是童年时代的

所有黄昏

——《关于所有旅行的故事》

是在去往南平的火车上,刚上高中的我,写下这样一首短诗。那是我奖励自己而开始的第一次独自搭火车远行。在闽南这个所谓的统战前沿,火车线路零星得只有这通往山区的一条。

我在海边上车,一路被带向浓郁的山色。窗外的景致,如同溪流中的光影那般鲜润地滑走,我看着一座座的房子在我眼光中迅速到来,却仓促被扯走。我在破旧的院子里,看到老人抱着孙女哭泣;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门墩上抽烟;我看到一个小女生,背着书包盯着一所房子的大门犹豫——然后一切全部被列车的行进拉扯开。

我就这样短暂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刚开始铺张关于他们命运的想象,却又被迅速带离。当暮色渲染了整个视野,轰轰的火车把我拉出城镇,目光可见的,只有模糊的山色中零星的灯光,橘色的夕阳下,缎子一样的河流,以及孩子影影绰绰的嬉闹。

我莫名感伤——到底每点灯光背后,有多少故事?那老人为什么抱着孙女哭泣,那男人是否因为生活困顿而困惑,那小女生面对的那扇门背后是怎么样的故事?

作为游客,惬意的是,任何东西快速地滑过,因为一切都是轻巧、美好的,但这种快意是有罪恶的。快速的一切都可以成为风景,无论对当事者多么惊心动魄。

想起这段旅行,是那天在大学母校的教室里。应老师邀请,回来和学弟学妹交流。老师帮我定的题目是“这一路的风景”,还特意在我曾经上过课的教室召开。坐在曾经的位置上,还没开口,记忆已经全部涌上来了。

任何事情只要时间一长,都显得格外残忍。

九年前,坐在这位置上的我,父亲半身偏瘫,是家境困顿到无路可去的时候。当时那个蔡崇达,想着的是如何挣钱送父亲到美国治病,可以为了考虑是否为整天兼职而辛苦的自己加一块红烧肉而犹豫半天,还立志多挣点钱带阿太去旅游,当然还想着要赶紧牛起来,赶紧出名,让给自己机会的当时广电报的老总王成刚骄傲。甚至曾经想象,在哪一本书畅销后,要回到父亲做心脏手术的福二院,对那些病患的子女讲,别放弃,生活还有希望。

九年后,那个当年的蔡崇达执着的理由全部消失,父亲、阿太、成刚的突然离世,让他觉得自己突然轻盈得无法触碰到真实的土地。而他唯一找到的办法,就是拼命工作。

这几年来我就这样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现实中不愿意真正踏步进去,工作中作为记者,一个记录者,我所要做的,像是一个好事的看客,迅速挤进众多人围观的某个故事现场,尝试被卷进去其中的喜怒,然后一次次狠心地抽离。

生活中,我一直尝试着旅客的心态,我一次次看着列车窗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迎面而来,然后狂啸而过,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不为所动,因为你无法阻止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们注定要逝去。我真以为,自己已经很胜任游客这一角色,已经学会了淡然,已经可以把这种旅游过成生活。

这次匆忙返乡,是为了办港澳通行证。却意外被母校邀请,意外开启了过去的记忆,也因此意外地和现实迎面撞上,因此头破血流。

我骑着摩托车在小镇乱逛,父亲曾开过的那家酒楼现在成了一个仓库,他开的那家加油站已经被铲平,规划建成一个花园,阿太居住过的那栋小洋房,现在成了挤满外来民工的大杂院,我最喜欢的那株玫瑰花已经枯得只剩残枝。而到了泉州,成刚的副手——后来留守广电报当副总编的庄总拿着批文给我看,广电报明年将关掉。

那个下午,庄总极力邀请我一起吃晚饭,“喝几杯”,我找了个理由急匆匆地走开,其实我没有所谓其他事情,其实我一出广电报的大门就失声痛哭,其实我怕,我怕他突然提及王总是如何为了这报纸操劳过度以致猝死,我怕他会和我同时情绪失控。

时光多残忍,那个懦弱但可爱的父亲,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所有印记一点都不剩下;那个过于狂热、战天斗地的兄长成刚,短暂地燃烧生命,也就耀眼那一瞬间;而我深爱着的、那个石头一样坚硬的阿太,还是被轻易地抹去。太多人的一生,被抹除得这么迅速、干净。他们被时光抛下列车,迅速得看不到一点踪影,我找不到他们的一点气息,甚至让我凭吊的地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