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第3/16页)

“你负责我今晚的住宿?”

“我又不会吃了你,这么瘦的,吃也没意思。”

“你去死吧。”

两个人为彼此壮了胆,重新背起包,跌跌撞撞地赶路。夜色开始慢慢混浊起来,周围的一切轮廓在渐渐变厚变硬,如铁画银钩。白天里太阳烘焙过的植物的清香现在一下发酵了,浓得像棉花一样堵着人的鼻子。这样的香味使植物突然有了荤腥的肉感。那缕诡谲的异香像一条柔软却锋利的芯子穿梭在这片植物的气息里,令人摸不到,它从面前拂过时,却有类似于蛇尾扫在皮肤上的阴森。她有些害怕,紧走两步,跟上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头也没回,却像是把她那几步疾走的脚步声全捏在手里了。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害怕了吧?我叫张楚河。”她想,这人怎么一点逻辑都没有,自己又没问他叫什么,便说:“你爸爸是不是喜欢下象棋,给你起的名字都是楚河?”他不回头,却笑:“告你个名字你就真信啊。”她一愣,然后冷笑:“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告诉我你叫阿狗,我就叫你阿狗;你说你叫阿猫,我就叫你阿猫,不过就一符号,你还那么敝帚自珍的。”张楚河呵呵笑着:“丫头自尊心还挺强,你看我都不敢问你芳名,将就着叫你‘丫头’吧,你可别生气。”

卫瑜想,看似嬉皮笑脸,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连个名字都不问,那就是说这男人也不过把她当个路人甲。路人嘛,有来,就有去,去了就当从来没有出现过。过后想起她的时候,可能连脸都是被蒸成一团的馒头,不辨眉目的。他像是怕他们之间要发生点什么,可不,这样的林子里,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孤单里太容易发生点什么了,就是榨也能榨出点什么来。所以,他从根子上就要早早截住,不给它一点点水分存活?卫瑜想着,嘴上还是留着刚才的一点笑容,嘴唇却是干的,像是被风干了贴在那里,牙齿粘在上嘴唇上,下不来。她在心里冷笑着:你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生怕被别人惦记上了。

两个人终于走到那间木屋前了。这是座破败的吊脚楼,木门木窗都散发着腐朽的木质的清香。从那扇门里看进去,是一团坚固得不留任何缝隙的黑,那团完整的黑,似乎伸手就能掰下一块。卫瑜倒吸了一口凉气,张楚河放下背上的包,从包里翻出一只应急灯。一束雪亮的灯光拿在手里,像是拿着一件兵器一样壮了胆。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向里面看去,灯光像尖利的牙齿把那团黑暗咬开了一角,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连只老鼠之类的动物都没住着,单单就是一团黑横在里面。两个人跟在这灯光后面踏进了木屋,像坐在一截火车上突然驶进了陌生的异地空间,时空都错乱了。

很快,应急灯的灯光变钝了,有些暗淡,把一团毛茸茸的橘黄色投到地上,就像这点光在那里结出了果实。两个人坐在这团果实里,像两只小动物分食这点不多的灯光。张楚河一边埋头在包里找东西一边说:“明晚必须得找个人家住,应急灯和手机都得充电。”张楚河正好坐在灯光的芯子里找东西,卫瑜则坐在边上,就好像他正在舞台的那束追光灯里,她乐得做个观众再仔细观察一下这个男人。刚才遇到他时彼此只顾了提防,连看都没看清,她只是知道遇到的是个男人。

张楚河一张瘦长的脸,五官没有什么特征,总体来说是一张平庸的脸,除了看人的目光多少有点邪气,那目光戏谑下藏着一种很深的坚硬,像是水底的河床一样嶙峋。他的骨架瘦小,看上去也不能给人多少安全感。但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质感,那就是,他有一种几乎没有破绽的自来旧。手和脚自然是他的,关键是他全身上下的名牌——价格昂贵的旅行包和包里那些专业的设备,虽然没有盖戳,但看上去就是他的。这些东西没有刚打造出的粗鄙的新鲜,相反,一切都是旧的,旧得像黑白底片,泛着毛边,却一望而知是贴身的东西,像一层皮肤,下面连着他的血液。

这时,卫瑜已经初步断定,这应该是个有钱有闲的男人,从年龄和他这种闲云野鹤的游玩方式来判断,应该不是日理万机的成功人士,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不像她自己,一年出门两次都是靠加班多了攒下的轮休。那他有可能是个“富二代”,寄生在一个有钱的父亲身上?第一轮演算下来,虽坐在原地未动,她却感觉离这男人又近了些,看着他虽不像看着自家的东西,却是伸手可以摸到局部了。

她暗想,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一个“富二代”?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艳遇?自己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一直等着在火车上、飞机上能有个把次艳遇,结果坐在旁边座位上的不是一脸凶悍的女人就是老眼昏花的老头儿。今天,这艳遇倒像自己长了脚一般走过来了。怪不得她突然就心血来潮决定来这湘西的山里玩呢,她每年要外出旅游两次,这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这次怎么就单挑了这座山?原来是天公撮合。孤男寡女在一起待上几天,要是不碰撞出点东西来,那就是两个人都有病。她有些暗暗地得意,但同时她又发现,她在为这点得意感到可耻。